俗人中有位至圣先师曾云:“食色性也”,可谓一阵见血地参透了人性,也将那些被人斥作“龌龊”的行事,有了它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谢衣想起昔年有一日,他行至江南,晚间借宿在一所寺院中,次日乃是法会的日子,他左右无事,便留下观看。这寺院巍峨广大,十分有名,天刚亮已是香客云集,向寺中住持求法问道。当中有位衣饰华贵的夫人,修法十分虔诚,三步一跪走进大殿,又往佛前念了半日的经,方由丫鬟扶着退到后院休息。彼时谢衣也正好步入院内,那位夫人见到他,不由眼前一亮,嘴角含笑,上前同他说话。
恰逢盛世,民风开朗,男女之防不若前朝紧密,这位夫人见他生得俊美,仪态翩若谪仙,当真难得一见,便来攀谈。谢衣那时年少气盛,下界见着山河广袤,民风各异,虽有流月城之事牵挂,偶尔也会起两分玩心。
略说几句后,他笑问这位夫人:我看您礼佛十分虔诚,佛家要求信徒去掉凡尘俗念,摒弃红尘爱欲,您对我这般热忱,岂非有违您所信奉的佛理?
哎哟,郎君好生嘴利。这夫人掩口一笑,头上金簪映日生光,反问他道:那么敢问郎君,若我当真出了家,离了红尘,乃至于这满城人都入寺修行,不理俗事,不事生息,那么过上数十载,此处岂不成了一座死城?若大家都死了,这佛法又有谁去信,去传?
谢衣一怔,料不得她讲话如此机锋,不由摇头微笑。
这夫人又笑道:佛理在我心,我自信它;郎君在我眼,我自看他。若是束手束脚,心念徘徊,连男人也看不得,那才真是念歪了经,信错了法。我学佛多年,早知释尊去前令信徒不可只拜泥塑的菩萨,一切不过传法门径,真要信的乃是门内的东西。我今日观郎君俊俏,亦光明坦荡,别无丁点儿龌龊心思,若遮遮掩掩,踯躅不前,还不知都留着怎样的念头呢。敢问郎君,我可对你有任何不敬的言语,有半点冒犯的意思?
自然没有。谢衣大笑,后退一步,朝她行了个礼,心道今日有趣,竟于这院中遇着了一位真修士。
她微微一笑,也躬身回礼,言语间嬉笑自如,通身气派挥洒,不若凡俗庸人。谢衣听她说佛法不拘经书,不囿门庭,心内暗赞她虽为女流,却颇有名士风度,乃是真正的修行人。
两人将那释迦门中见解一一道来,直如同道辩法。谢衣感佩赞赏之余,更觉下界能人辈出,藏龙卧虎,自己应当好生寻访这世间高人,不但提高自身修为,更为他心心念念的流月城与烈山部寻觅一条坦途。
开头那两分玩心早已消散无形,心境在梵音香火中圆融,渐化作一轮明月。
临别前,谢衣请教她高姓,若有机会,必将再上门拜访。她却只云夫家姓卢,今日与郎君倾谈,只觉足下学识广博,字字珠玑,当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说罢,她携着随从们去了,谢衣亦继续自己的旅行,直到十年后,他再途径此地,想到当年佛寺中的偶遇,便向人打听城中姓卢的大户,却被告知那家人早已没了。
五年前,卢家发生大火,扑救不及,阖家上下百余口几乎统统葬身火海。
站在破败的残垣断壁前,谢衣凝视曾经的雕梁画栋,默然一叹。这世间苦厄极多,天威难测,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可能顷刻间便冰消雪融,灰飞烟灭。
他脑中还清晰映着那天佛寺中的日光粼粼,花团簇簇,修法者浅笑端方,侃侃而谈。似乎只在眨眼间,岁月已匆匆流过,将所有过往碾压得粉碎。
烈山部人寿数长久,谢衣几乎从未有时间上的困扰,他也不觉十年是多么不能跨越的天堑,却不想世间永远有意外横亘其中,令遗憾丛生。
谢衣再访那间佛寺,住持还在,只是明显老了,也不再记得这位曾于此借宿的青年。法会依旧,香客云集,他看见十年前的黄口小儿长成青年,豆蔻少女做了母亲,而当年脚步蹒跚的老者,许多已看不见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凝视接踵摩肩的人群,谢衣越发感到生命的重量,即便一只飞虫,也胜过他手中最精密的偃甲,因为它有生命。而生命所停驻的每一刻都那样宝贵,如川东逝,永不重来。
默默离开此地,暮春时节,芳草连天,谢衣走在暖风烟雨里,踏过神州万水千山,将沿途许多见闻都珍而重之地留存在心里,即便……即便当中有些不那么敞亮高洁的故事,亦是生命里不可忽视的回忆。
那时,偃师谢衣大名已十分响亮了,一次,他替某县居民架设桥梁,解决了交通难题后,受他恩惠的县民设宴,请他出席。他本不想抛头露面,耐不住诸人请得太过诚恳,又听得有位神通不凡的修道人也在其中,谢衣于是赴约。
座中见到那位修道人,果然仪表堂堂,气度不凡。那人一见谢衣,也满面欢喜,上前相谈。交谈中发现,那人懂一些偃术,胸中见识亦极多,谢衣觉此人值得一交,于是答应明日再往他别居小聚。
第44章
次日风和日丽,谢衣依约来到这位修道人居所,只见房舍富贵,摆饰绮丽,隐约有种淫艳奢靡之感,于修道人身份颇不相合。他也未十分在意,同此人饮酒谈心,其间,那人召来侍从舞女,奏乐助兴,只听得靡靡之声缭乱,舞若天魔摄魂,全然不是清净高洁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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