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渊与长子崔琳一并登上城头,慕容冲背对着他们,披风的下摆扬起,整个将他裹住了,他将怀里的战报取出来,却没有展开。
“崔长史,你我共事,已经许久了吧?”
崔渊看清他的神情,蹙眉不答。
慕容冲仍旧不恼,如往常一般笑起来,城头的风猎猎扯着旌旗,他说话的声音却清晰得很:“我第一次来平阳,你便跟我说,世人是健忘的,有些事,说忘就忘了,有些事,却怎么也忘不掉。”
他的手按在木质佩剑的箭柄轻扣,作出蹬蹬的声响。
“太守是个聪明人。”
慕容冲笑出声:“是啊,该忘记的我都忘记了,可是不该忘记的,这么多年来,我却一刻也不曾忘。”
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在崔渊的眼下,微微地俯下身子,正能贴附到他的耳边。
“崔长史,你说,鹰难道会忘了怎么飞吗?”
崔渊一刻觉出背脊发凉,密密的一层汗珠沁出,连带呼吸也滞涩。
慕容冲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稍稍撤身,目光中笑意盈盈,却使人觉冷,他退后几步,从韩延的腰间抽出佩剑。
温热的血液溅落在黑色的披风,黑红色的旌旗,以及斑驳的城墙,慕容冲转过身,曲指探试着剑尖的残余。
“替孤将这二人首级悬于城墙之上,效整军队,与孤今夜出城。”
建元十九年,淝水之败。
第一百章 阿干不欲归
边际里火烧的云彩随夕阳的余晖渐黯下去,夜色颇浓,不见了月亮。马蹄踩进泥土里,陷入薄一层的雪被里去,车轮辘辘地响,再无别的动静。
是否要点灯呢?
慕容暐朝向天际微弱透露的光明,四下已有兵卒将火把点燃,他的眼前明亮了一些,却似微不足道,火光映照下只有悲哀的人的面目,前路仍旧漆黑而迷惘。
“景茂。”
慕容暐回过头,慕容德由是轻呵一声,赶马至他身侧。
一刻念起的非是高头大马上山峰一样的人影,而是局限于豪华的车马间佝偻蜷缩的亡人。目神的恍惚就成了记忆的模糊。
“月亮还没出来啊……”
慕容暐有几分感触似的,喉头一哽,他长久地不说话,慕容德却更像是在等他开口,二人一直沉默了许久,直到眼前的道路崎岖起来。
“其实,就在乌云之后啊。”
慕容德颇有几分欣慰似的:“不如拨开乌云呢?”
慕容暐像在神游,语如游丝,飘乎入了耳,绵绵地无力:“谁有这个本事呢?”
慕容德还想要说些什么,他卯足了气力,要开口,却被一句突如其来的后话打断。
“再说,不是有火光吗?”
慕容德眉峰局蹙,终于深深地叹息,他回首去看身后辘辘的车轮,举起手来示意,四下都不再前行了。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鞘与剑刃推磨留下划痕,尚且在斑驳而古旧的鞘口不足一提,慕容暐心如绞拧入坚硬的麻绳,很快连气息也难以上浮,他的目光游离车厢与白刃,发颤的指尖触及剑柄。
“庄王灭陈,能弃夏姬。”
他终于将剑握入手中,慕容德目光深邃,挥指军队向前,留下孤单的马车仍旧驻足于黯淡的夜色中央。
慕容暐深深地吸气,像要将遮盖月色的浓云都吸入肺腑,他握紧佩剑,握住缰绳的手指泛白。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夜里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铁剑落地未能打断从马车里传来的歌声,张婧娥手中攥握的刺绣有流云的图案,云的尾巴拖得很长,像是单只的翅膀,要飞到更高的天上去,她的眼睛里浸满泪水,声中却刻意压抑着颤抖。
长兄懦弱,又多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兄弟,若说有,也只是他了。
慕容凤从睡梦中惊醒时,时候尚还未至清晨,他颇觉枕被彻凉,打开窗,才看清原是下雪。
两封拆看过的书信藏在枕角的针线里,他将烛火点燃,针线撕扯开来,单薄的布帛燃着落入漆黑的炭盆,扑灭的火花又活了起来,却不见室内暖和。
他卧在榻上,闭起眼睛,又是方才的梦境,一切又在漆黑的幕布里重演。
他梦见,邺城皇宫里的竹已有宫墙那么高了,曾经的宜都王府有了新的书房,漏雨的屋顶修补好了,院里的小溪在冬天也不会结冻,中山王府的车架如约在门前,慕容泓领着慕容觊,模样一点也没变,连个子都没有再长。
慕容凤觉出眼角的咸湿,耳蜗里尽是汇聚起的冰凉的泪水。
可是……
他兴冲冲地走出去,却见慕容冲已然驱车走远,他追着追着从车窗握住了他的手,却见他目光淡漠,像是未见他人一般,他的嘴动了动,只是说你要保重。
保重?保重什么啊?
他回到府门前,连慕容泓与慕容觊也离去,他走进院子,只有颓败的荒草与枯井。
“道翔?”
门前落下漆黑的影子,像是循着他房中的火光而来,唤声虽轻快,却叫破落的床顶落下沉灰。
慕容凤从恍惚中回身,起身将大门掀开一道微渺的缝隙,雪落下来,随着风进了屋子,落到炭盆里成了一汪水,一缕烟。
翟真身携寒风,面色红红的:“我怎么也睡不着,见你房中有火光才来的。”
慕容凤目光滞涩于碳炉前的水渍:“外面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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