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滩红楼到瞻云牌楼,学校周边似乎从来不缺饭铺,青年学生们追求着民主自由,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可自选私家饭铺而非公立膳堂,也被调侃为其体现之一。
辅大附近二三十爿饭铺,各地菜色应有尽有,虽然比起豪华餐厅来终究相形见绌,杨蘅还是勉强领薛临歧去了最精致的一家,胡教授曾为其题对联,叫“海泉居”。估摸着反正是薛临歧付钱,杨蘅点了最贵的几个菜,一个足要六毛呢,其实从前他母亲每月会给他寄钱,杨家也寄,他在同窗中过得还算富足,只是去年被交给薛临歧做人质回来后他不肯再拿杨家的钱,上个月开始他也没要住院的母亲的钱,生活颇有些拮据。
等上菜时,店里人不多,后厨风风火火地料理着,薛临歧四下观察,杨蘅则深埋了头,生怕遇见熟人。一会儿,店家端来饭盆,又送了碟油炸花生米,为缓解尴尬,杨蘅拾筷,机械地往嘴里送了两粒,这时,薛临歧发话了——
“你就这样自己吃了?”
杨蘅一愣,回道:“薛督军也吃啊。”
他答得随意,清澈的一双眼望向薛临歧,说话时白皙玲珑的腮帮还咯嘣咯嘣鼓动咀嚼着,像只啃坚果的小动物。薛临歧却阵仗颇大地,撑上饭桌,逼近他,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喂我吃。”
杨蘅差点没呛着。
“你——”他一下拔高了嗓门,而后意识到自己还在店内,慌忙夸张地压下音量来,语气仍是措手不及的,“你是小孩儿吗,还要喂!”
薛临歧长眉一挑,面不改色道:“我不是小孩,但我是你的雇主。”
好、好吧。迫于“契约”,杨蘅一手夹起粒花生米,一手在筷下接,抖抖擞擞向薛临歧伸去,是不是还该很蠢地哄一声“啊,张嘴”?他竭力不让自己联想起“喂东西”中包含的暧昧,脸却是不争气地红了,杨蘅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幅微启着唇、为难又羞怯的模样有多可笑,又有多可爱。
眼看着筷头离薛临歧的嘴越来越近,杨蘅忽而想起了,吻他时,薛临歧嘴唇柔软而湿润的触感——这令他头皮一刺,更为紧张,连花生什幺时候送进薛临歧嘴里的都没发现,待筷头被对方下抿的移动感传来,杨蘅才猛然回神,仿佛是自己的手被舔了,一惊,于是筷子便脱了手,“啪”地摔落在地。
“对、对不起!”慌不择言地道了声歉,杨蘅弯腰拾起筷子,意识到不能用了,忙从筷筒中换了双,然而薛临歧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又道——
“一粒怎幺够,再喂。”
杨蘅只得继续,这次他连碗中的花生都很难夹起来,失手几次,才终于夹起了第二粒,心跳加速地又喂向薛临歧,薛临歧一直注视着他,那容颜与目光醇酒似能教他微熏得热了脸。杨蘅不堪与薛临歧对视,又怕喂歪,便转过乌溜溜的瞳仁儿去,瞟对方一眼,又惊鸟似地飞快撇开,如此反复,脑中满是迷乱浆糊地喂了几粒,忽有菜盘从天而降!
呃,上菜了。
跑堂伙计放下菜盘,尴尬地道了句“两位爷慢用”,奇怪地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小跑着走了。
杨蘅一直不敢看伙计走的方向,脸红得如同盘中猪肘,偏偏薛临歧还笑嘻嘻补道:“下次让你嘴对嘴喂。”
杨蘅不语,手中默默与筷子较着劲,很快伙计又上了第二道菜,他遂假装专心用膳,不再理会薛临歧。
遭遇冷眼,薛临歧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暗淡下去,两人就这样在僵硬气氛中吃完了晚饭,薛临歧付的钱,记账人多看了他几眼,大概觉得在哪里看见过,眼熟罢。这店里有不少褶子簿,上面记着“老主顾”们赊的账,“老赖”的学生往往会在放假时被蹲守北平车站的店人扣留行李,但杨蘅从不赊账,他脸皮薄。
出了饭铺,杨蘅告诉薛临歧,他几个月前向璧恒公司订购的书应该到了,他得去邮局看看,薛临歧自然是要跟随,杨蘅想反正已跟了许久,不多这一路,遂自顾自行往邮局。到了邮局,杨蘅拆开包裹确认本数,薛临歧跟着翻了翻,咋舌道:“外文的?这可怎幺看。”他只知道约莫是欧罗巴某位大文豪的作品,至于上面弯弯扭扭的字母解做何意,这位督军一窍不通。
闻言,杨蘅话语中透出几分小狐狸似的讥讽与得意:“我不仅要看,还要译呢,不然你以为我读大学是做什幺的?”
清点罢,杨蘅正要抱书离开,职员忽叫住他,道是还有个他的件,延置许久了。领到手,是个皱而蒙尘的信封,拆开来,是封端午的贺信,署名杨子奂。
端午啊,确实许久了。
出了邮局门,杨蘅便将那贺信撕碎丢弃,薛临歧在一旁观察着,问道:“伯母生病的事,杨子奂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打算告诉他。”
也是,连杨家寄的贺信都不肯多予一眼。想着,薛临歧讨好地道了句“书我帮你抱吧”,然而杨蘅并不理会,他无声地叹口气,另找话题道:“端午节给你寄贺信,说明杨子奂心中多少有你这个儿子。”
杨蘅面无表情答:“给亲朋好友的节日贺信,向来是杨子奂的秘书当成工作在帮他寄。”意思是杨子奂并非在乎他。
坎坷的身世,给这个这个表面上谦逊可亲的名牌大学生的皮肉下注满了偏执、不信任、难以接近,看不起世俗污浊的同时,自己心中又深埋着自卑。乱世横流,薛临歧解决过多少棘手人物,却唯独被一个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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