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之后的短短月余,云初不负众望,活脱脱变成了一个花天酒地轻狂无状的纨绔子弟。别说唐苦和云溪已经认不出他了,就连他自己,醉眼逢人,也每每分不清入目的是谁。他说出来的话,字字刻薄,做出来的事,件件荒唐,流连于茶寮酒肆,日日豪饮,缠绵于勾栏妓院,夜夜笙歌。
云溪初时还劝他一劝,到后来,也终于失了耐性。唐苦更是劝不动的,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一天憔悴下去,腹痛到作呕,连日里咳血,心急如焚,没有任何法子。
终于有一天,云初午醉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瞎了,突然就瞎了。
唐苦默默地看着他摸索过铜镜,揽镜自顾,他照得那样认真,一双失了焦的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容颜,说不出的诡异。
云初扯着唇角笑了,笑得好开心:这造物者,是多么明察秋毫,他杜某人当年躲在岳阳的客栈里装病装瞎时,有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这一天?
唐苦心下难过得很:虽然失明是暂时的,少则个把时辰,多则一天两天,可血毒已然攻入脑中,只怕,没得救了。
这之后,云初倒是乖了,不跑了。他成日里窝在院子里的藤椅中,讷讷地瞪着方形的天,往往一瞪就是一整日。
以至于云溪每每同他讲话,要重复上三四遍,他才听得进去。
以至于再后来,他又失明的三四次里,唐苦竟丝毫没有察觉。
凉州城里第一朵春花绽开时,最不想看到杜云初死的那个人,也见识了杜云初的死。
这天下午,云溪跳进门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开始大呼小叫,“二哥,二哥,你看谁来啦!”
云初抬头看时,就见夕阳掩映下,并肩走进来两个人。
两个人,同样白得脱俗,一个像天边的月,一个像山巅的雪。
云初没好气地道:“果然是要回暖了么,这白帝城的风都吹到凉州来了!”
云冉怔了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长卿走上前去,仍旧是弯眉弯目笑得开心,“哪有哪有,只是听说你那宝贝小徒弟要成亲了,来问问你这个做师父的封什么样的礼。”
云初冷笑一声,“我没有什么徒弟,你们八成是找错人了。”
云溪倒是瞪圆了眼,“这小子动作好快,才不到两个月……”话说到这里,悻悻地闭上了嘴。
“云初,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云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们一起想法子,好么?”
云初已经笑出了声,推开云冉,道:“劳您费心了,我好得很。”说罢,夺门要走。
云冉哪里肯放,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云初!”
“放开我!”云初抬眼瞪着他,满眼的怨毒。
“你今天哪里都不许去,”云冉道:“你想走,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云初二话不说,抬手摱住云冉的肩,起脚将他扫在地上,当真一脚踩在他胸口上,踏了过去。他连头都没回,那么决绝地,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云溪和唐苦慌忙上前去搀云冉。
云冉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闷痛,痛得连泪水都险些涌出来。
杜云初一脚下去,将云冉在心里放了二十五年的他,碾得粉身碎骨。
作者有话要说:
☆、昔日青青,已入他人掌
第五十四章
凉州城里第一朵春花绽开时,城郊胡杨林边一湾浅浅的水洼下,有个红衣如血的人,抱了个酒坛子,倚着身后孤零零的小坟包,静静看天边最后一丝斜阳湮没在黄尘深处。
“安争,”云初探手拍了拍坟头上的土,“我的心,好疼。”他说着,仰头灌下一口酒,将头颅枕在坟包上,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安争当然不会告诉他。安争已经长眠地下,他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换了云初寥寥数月的光阴。
孤零零的坟包边上,生了一棵孤零零的小柳树,瘦弱的树干顶着数枚新芽,在料峭春风里挣扎。
云初醉眼朦胧,仰头望着那伶仃的柳条,良久,颤抖着抬起手指。
还是不甘心么?
哪怕,再碰一下,只一下,都好。
那柳条儿离他近在咫尺,他却终究是讪讪地将手垂了下去。
——罢了,罢了……罢了!!!
“他变了。”云冉立在胡杨林深处,远远看着云初的身影。
长卿歪了歪头,“变成什么样了?”
云冉痛惜不已,“他以前是那样优雅的一个人,怎么才短短半年,竟变得这样——轻薄!”
长卿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望向天边,“我初见杜云初时,他举手投足间无不优雅,骨子里轻薄。而今再看他,将轻薄一发写在脸上,这才优雅到骨子里去了。”
云冉不解,讶异地盯着他看。
长卿解释道:“他仗剑闯沐王府时,剖腹自救时,痛哭安争时,诬陷韩彬时,轻薄龙渊时,青楼卖笑时,抱着琵琶唱艳曲时,揭喜轿上龙凤图时,无不优雅。”他说着笑了起来,“就连那天晚上——他都优雅得很。”
云冉红了脸颊。
长卿撇撇嘴,“也罢也罢,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又要去做这个恶人了。”他说着拽起云冉,信步向云初走过去。
云初正醉眼迷离,望着西天边升起的那一颗孤星,是什么时候,也曾这样注意过这颗星呢?
长庚起于西天,而月出于东。
——你看,那月亮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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