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与逃亡相关的故事,因为此刻他心中正升起逃离之念。诺大的汴梁城沉浸在欢庆中,只他一个人在心中编织着逃离:何不趁此刻,跨马绝尘,将追逐的人抛在湍急宽广的河流之后。
此处是城中瓦市的初步雏形,除各色买卖饮食,精细节日小物,另有各式表演:傀儡戏,索杂手伎,影戏,散乐,舞旋,还有人说书。彩帐中传出急促击鼓声,声声重击恰似李煜胸口的剧烈跳动。
连续重击后,鼓声戛然而止;在李煜想象中的巨大金陵城门也轰然关闭。
纵思绪飘过万里,汴梁城中的迷家穷子还未迈出一步 。期盼翻然转为感伤。再欲抚摸“乌雷”,它却很神气地扭开头。
再不能原地等待,便违背命令试着往前走。或许违背抵消了心中失落,李煜沿街而下,竟越走越远。彩幕内的每个小戏台前都围着太多人,不得细看。直到被一说书人吸引住才停下。说书人在讲述这城中一段往事。此事与江南有些牵连,李煜不算完全陌生。留心,更是因为故事中人与他在某种经历上相似。
“等久了?”
转头,赵匡胤手中多了个大油纸包 。不过问李煜小小的“违命”,递了块用小块油纸包裹的点心来,直递到李煜唇边: “这是城中有名之物。我举家从洛阳搬至汴梁,店家就已在了。”
李煜自入汴不曾食荤。询问江南旧人,言其在金陵就极少食荤,还常买禽鱼放生(注3)。那汴梁之味他也只能想到这些糕点了。
“放心,此街中卖饮食之人,所用盘合器皿都鲜净,各式原料都不敢草略。”
李煜也顺从,浅咬一口,赵匡胤不满:“咬到馅儿。”
又咬了口,看那点心,是油面糖蜜制成的“笑靥儿”,捏成方胜样,奇巧可爱。
“猜你是尊养,没尝过民间食味。” 赵匡胤这才收回点心,放回大油袋中。
李煜默认。齿间融化的甜蜜细软让他生出荒谬之欲:想拿回被收走的那块糕点。这荒谬奔腾如涌泉,搅得他焦躁不安。
“要看灯就去河边。”
说书人已在讲新故事了。新故事吸引不了李煜,遂点头。
“乌雷”仍在树下,李煜这才后知后觉——赵匡胤定不是独自外出。若自己方才忽忽失魄真跨上“乌雷”飞奔,又会如何 ?
上马后,赵匡胤给李煜递来个崭新的皮质水囊。他为自己准备的则是个葫芦,揭开葫芦嘴,酒香飘了出来。
李煜仍在被禁酒,见牵马人极豪气地仰头大饮,大有“会须一饮三百杯”之势。再看自己手里制作精良的水囊,莫名有股不平意。
浅喝一口,舌尖被冰雪般凉意包裹,还有甘草的清甜。
赵匡胤抄近路,牵着“乌雷”走入小巷。这小巷更狭窄,两边皆是厚石壁。一路都听着马蹄在石板路上的“哒哒”脆响。李煜像是受了那丝从葫芦中飘出的酒香影响,就看着眼前那背影。
那雄姿如伟岸高山,如宽广河流,如挺拔大树。却是跨不过的高山,河流,与大树,非可倚靠之高山,河流,大树。
霞光渐褪,天幕转蓝。巷中一转,眼前即是一条大河——贯穿汴梁全城的汴河。
北方的河并不似南方那般烟水惊波。 河上跨桥数座桥,离两人最近的那座名“州桥”,此桥接御街,站桥上可直望宣德门。桥身低平不通舟船。以青石为柱,石梁为栏。 柱栏上雕刻有海牙、水兽和飞云纹。
李煜曾经过此桥,但他对此并无记忆,只隐隐看到宣德门庑顶。
赵匡胤牵马至河岸,岸边多树,树下遍是野草。 李煜猜他对城内极熟悉,也常来河边。 见他随后解下“乌雷”身上簟子,平铺于几簇小竹林下,盖住野草,拉自己坐下。
两人并肩而坐,也不多语。不远处喧闹人声一一可闻。 “州桥”两岸多是酒家商铺,皆亮起纸灯,又以竹竿出灯于半空,远近高低,似飞星。州桥上更熙熙攘攘,行人皆攀栏杆俯瞰河面,观银波泛泛,弯月沉底。
眼前烟光拂夜色;头顶竹叶摇曳,沙沙声似低语;时则闻断续弦音,随水上微波,乘风而至。
李煜微觉目眩,却神宁意恬。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 别殿遥闻箫鼓奏”。在金陵时的“无忧”时光,是否如此刻宁静。
上有星光倒影,下有龙鳞隐波。仿佛万千愁念就此淡出,退居汴水暮色后,有了如释重负的轻盈。
有人在河边放起花灯。 花灯随波起伏 ,有三两个落了单,飘至岸边。
李煜见那灯是莲花状,这忽然触动了某个记忆。 起身急步至河床,被触动的记忆来不及被细细还原,正看花灯在眼前飘流而过,更牵出一个久远模糊的记忆——随波流走的花灯,像心底某个被压抑已久的向往。曾几何时,就只看着心中所求在眼前流走…思绪纷扰而奔逸,之前隐藏的失落与不安又被牵出,并渲染得越发壮大。他并未喝酒,却似饮醉。或许离恨如酒,置身愁海,何能不醉:“之前,街上说书人在讲后晋旧事,后晋末帝被带至契丹国中…”
赵匡胤本以为是花灯激起了李煜兴致,却也不将这当失算。
本考虑过今日许会给李煜更多忧愁。迄今只给李煜尝了口糕点,连花灯都没准备。毕竟今夜并非为取悦李煜,更多是为自己。
战败后流落异乡,必是这轻微相似触动了李煜。那么,应该稍满足他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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