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问面前的河阳节度,那一地处处种上桃树可算难事。
一旦赵普言此举不便,他也会细细斟酌 。
赵普一席绯色官袍,形较瘦削,目色深沉。并不急回答。
他也不是读书人,自认在朝堂上唯一一次败给读书人是不知“乾德”是前蜀年号。若换了另一个不知“河阳花”典故的人,无非照实了答。种树而已,似乎有利无弊。
但正因他是赵普,反能拨云见日,直测天意。他不答话,又再长揖,声重且故意拖长:“臣贺陛下平江南。”
“臣斗胆,遥忆显德年间逗留江淮,曾闻当时封藏府库的官吏论江南。 中唐时期就有大臣言‘当今赋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 ‘天下大计,仰于东南”。甚至唐宪宗亦言‘军国费用,取资江淮’…”
赵匡胤浓密的剑眉猛然一皱,东南赋税重地,他何尝不知。心中已暗叫不好 ,忙令殿中左右全退下。
相为君之亚。论君相,卓然为世表者,莫如齐桓公与管仲——为君者知贤任用,用而能专;为臣者内安百姓,外抚诸夷,使国有泰山之安,君享无疆之福。 至于善始不能善终者,则不可胜数。
赵匡胤自认与赵普间比之刘备孔明稍逊,也远甩诸多糟糕之例。 十余年间,他视赵普为左右手,事无大小皆与其商议。前有从武将到天子之秘策;后有削藩镇,治国家,乃至大宋平诸国之计。太多次推心置腹,即使最后斩断了世人眼中之联系,一个眼神,一句话,甚至一个语调波动也能泄露彼此真心 。
显然自己问错人了。
喜怒一超平常,极易坏事。犯下此错,除去这高昂兴致,也有习惯对赵普无防之故。
“爱卿费心。”
欲让赵普就此打住。赵普只装不懂,其言不绝:“吾等当时曾私言,诸南国趁五代中原之乱,纷纷僭越称王,如趁凤凰离巢时肆意妄为之鸱鸮。从赋税等而言,诸国又似一群羽毛绚丽的珍贵鸟儿,江南更是最耀眼那只。官家如今得此珍宝,臣以为如何庆贺都不算多…”
殿中君臣二人,赵普立得笔直,大有犯颜强谏之势;姿仪伟重的天子在御座上坐得僵硬,如唐太宗一见魏征就把鹞藏在衣襟里,至鹞憋死也不敢动的僵硬(注2)。堂堂英雄如此,未必不觉憋屈,却莫名气短。谏官厉色面前,有种幼童因淘气被长辈责罚感。
“这些珍贵的鸟,本是要拔其亮羽为饰,且要拣最艳丽者为佳。”赵普至此才停下来。 此句一出,赵匡胤本就黝黑的脸可谓乌云密布。这话可不轻——既为取其羽,又何需将鸟儿装入笼中细心豢养,更何需费心思讨其欢心。
他本已知理亏,哪还敢动种树之念。 这话过后,岂止是河阳花,连带着入洛阳后的兴致全似被冷水浇灭的小火苗。
却怒赵普令自己下不来台,憋着股气将那理亏伪装成天子之怒。想自己行事极隐秘,赵普再如何也猜不到全部。
赵普的确没猜到全部,以为不过类似当年蜀地。
他也信座上天子必做不出何等糊涂事。不过,大宋功臣之一,天子发小,成德军节度使韩令坤,显德年间在扬州有过擅杀败将博红颜欢心一事(注3)。
这就是赵普,前例在先,眼前又稍有苗头。虽旧恩已断,也绝不听之任之。他得志时朝中已有人奏他种种专横,未必不是恃旧恩,也未必不是为这龙椅上之人。 至于天子之怒,他视而不见,又再进言,唯独语气稍软了些:“前朝世宗至扬州时,曾召见一有名道人。那道人进了卷诗,有一首暗讽世宗伐江南。世宗不悦,言‘王师所至,吊民伐罪’(注4)。”
“如今官家伐罪功成,又略生怜悯之心。官家心性仁慈,乃万民之福。想官家与世宗皆宏达大度,善驭英豪,神武卓荦之主,尚四次讨江南,功成艰难,万不可让将士寒心。”
这人是不知见好就收,送了“台阶”,却又把周世宗“请”出来。他倒忘了若非世宗加恩江南,命金陵修城防,金陵或许耗不了宋军一年之久(注5)。
若自己肆意孤行,谁知会被他念到什么时候。
赵普耐性惊人,想即位初,赵匡胤因私念坚决不肯授某人官。一次,两次,三次,最后赵普就把被他撕碎的奏章补好再扔回他面前。他怒火四起,却看眼前肱骨一身忠义正气,口虽不言,满脸写着:当天子便当天子,岂可混淆公私。
胸中再有怒火,也只可转为无力。
像现在,怒意早被冲散无影。他可不敢再收一次一块一块补好的奏章。“天子之怒”也不装了:“用世宗压朕,必是河阳离京城不够远。”
此语看似重,赵匡胤眼中却有笑意,听来也是与亲密故人玩笑。
“臣不才,自被明主所弃。”赵普依旧强正谏臣之态。
赵匡胤暗笑,不必猜,换了谁,从炙手可热权臣到一京畿周围小地节度,未必无丝毫怨言。况当年自决意一刻,自己所为也不曾为两人留一丝余地。但他仍要为自己辩一句,他本不是容不得功臣的猜疑之主 ,可共患难不能共享乐:“卿自弃朕,朕何尝弃卿?”
赵普面色稍动,些许停顿才言:“臣不敢。”
“也就你敢。”
四个字,听着像回到君臣二人无裂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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