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在世人眼中结局悲惨,但未必不通透。咸阳古道音尘绝,秦汉只留数座陵阙。富贵,权势,九州版图,何及心间一人,何及泛舟游湖,自由高歌 。梁武为笔下女子取名“莫愁”,而河水东流不返,莫愁遗恨永不消…… 大宋天子必不真懂《莫愁歌》,而李煜自己情愿被征服者冷嘲热讽,也不愿被看得通透,再被施予怜悯珍视。
两人本靠得近,李煜就抽出被握住的双手,再拉开距离。赵匡胤正欲探入李煜内心,见被冷冷避开,一时没忍住脾气,一把抓住李煜手臂往怀里带。
这数日,他对江南降君极其细心呵护,一是真心,二来欲消抹掉自己在降君心中的陌生强硬。而他习惯了根据自己的意志行动——选择最合适的时机,以武力为后盾,施以仁德之名。仁德不行,再用武力。
李煜挣扎不得,下颚又被禁锢住,被迫与他对视。
不过也就到此。任赵匡胤曾单骑闯入数万人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厮杀,这时也不得不退步。就被一条流不动一捆荆柴的浅浅小河止住脚步。
他不止想要拥有。
他欲让李煜在中原扎根;还欲抚平其伤口;更欲让其再如鸟兽一般,依偎自己,乞求庇护。诸多一厢情愿,正如李煜往日为保江南的哀求。才轻轻一探,就被转身避开。
不可贸然再逼。 便退求其次。
“不想说也无妨。”手中力道收了些,更像是捧着李煜的脸。就看那乌亮双目。目为心窍,他喜欢这双眼睛,带着孩童的纯真。重瞳与否,倒并不那般在意。
☆、第 10 章
钱俶受天子召见入皇宫后苑。已入暮春,后苑中柳丝青翠如烟,风动如金丝拂地;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天子于亭中摆酒,独两位皇弟作陪。 赵匡胤问起钱俶年岁,便要两位皇弟对钱俶行昆仲之礼。
话一落,钱俶忙离席下跪:“官家不可如此,万万不可。”
天子意甚坚:“钱王不可推辞。”
两位皇弟依命起身,脚刚迈出,钱俶的头直叩至石板:“官家折煞老臣!两位殿下万金之躯,岂可如此!”
赵光美微微怜惜起老国王的额头。而长兄又令:“光义,光美,为何停下。”
欲继续,钱俶已转身朝他二人拜:“臣万万不敢!”转而再拜座上天子,已是声泪俱下。
好一阵,座上天子才示意两位皇弟退回,命内侍扶起吴越王叩头涕泣的吴越王。又另取一空杯,斟满酒:“那朕这杯酒,钱王不可再推辞。”
为示宠爱 ,亲手将这杯酒递到钱俶面前。
在钱俶看来,天子无非太过高大,山一般压了过来。挡住了阳春三月,一年中最温暖的阳光。火红龙袍竟莫名让人觉寒冷。 举手接酒,极力克制也止不住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看着手中白瓷酒杯。钱俶对瓷器略有所知。自唐以后,北方瓷器尚白,江南则一如既往尚青。“邢窑类银,越窑类玉。邢窑类雪,越窑类冰。”数百年前,有人以文人对文字的敏锐如此评价南北瓷器。
银与玉,雪与冰,高下立见。江东近百年偏安一隅,在这征伐之世中正如玉似雪。 虽有其美,无力自卫,躲不过捧着所有珍品跪拜于中原强权之下。
这杯酒是无上的荣耀。
应只是无上的荣耀。若真有其它,也轮不到宋帝亲自动手。钱俶心里反复念道。但后蜀国君的暴毙,身为“僭越”总不敢有一刻忘记……
一饮而尽。 颤抖,畏惧不曾平息,再次伏地,念出誓言般尽忠之语:“愿子子孙孙,为大宋尽忠尽孝。”
应诏来朝,能否再回杭州,实不由他。吴越不可再偏居一方,总望能再拖延。
或许这忠心与谨慎打动了宋帝,圣意并不相逼 :“忠我一世已足够。后世如何,卿又何能预料。”(注1)
天子出亭外,吴越王紧随其后,两位皇弟稍落后。赵光义见幼弟甚无兴致:“怎么了?”
“宴射,泛舟…”从吴越王被诏见那日起,莫非饮宴,“当年皇兄迎孟昶,定也无趣。”
“胡说。”
语虽如此,赵光义却试着回忆。
荆南湖南相两处从未称帝,孟昶才是大宋降服的第一位“皇帝”。 赵匡胤也极重视,派了任开封尹的二弟亲迎。 刘鋹来时已没这“优待”,至钱俶则由皇长子德昭至汴梁郊外迎接。
事隔多年,已记不甚清。不过孟昶战战兢兢小小心翼翼的模样实令他开心。 那时才是乾佑年间,大宋享国日浅,孟氏却来头不小——孟昶之父亲孟知祥与后唐庄宗沾亲,后唐灭前蜀,孟知祥任西川节度使。那时赵光义的父亲还只是唐庄宗禁军中一员。
之后明宗朝八年间,孟知祥叛乱,并东川,仗剑门天险斗绝一方。至明宗崩,孟知祥称帝自立。四十年后,孟知祥之子孟昶被赵宋俘虏。
巨变总令人感慨。而幼弟则将一事看得太简单:“吴越王没那么无害。‘子孙尽忠’,感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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