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交完费口袋里还剩下的那点银元全掏了出来:“这么晚了,还劳累各位辛苦,这些是我和我大哥的一点心意……一点馄饨水的钱,不值得什么……”
他手里的那堆零钱足有十多块,银元,贫苦一些的人家,足够一个月花销了。这些兵眼都直了,他们本只想敲个跑腿钱,但一下子就看见这么多打赏,本能地就想要再敲些,可又怕是这出手大方的公子哥背后有什么要紧的干系,忙客客气气地道:“哟,您心善,可怜我们这些跑腿的。瞧您的样子就知道是城里的好人家,不知贵姓?”
许一霖道:“许……”
这川清城里倒真有几家姓许的大户,那些兵油子决定见好就收,忙忙地收了钱,拱手道:“看许少爷这样子,就知道是秀气的读书人家。是我们瞎了眼,许家两位少爷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和跟那个偷了人还害死自己老子的通缉犯有什么瓜葛。”
许一霖身子一震,他上前一步问:“什么?”
那人道:“就是我们大帅的小儿子!啧啧啧,那真是个畜生!偷人偷到家里的姨太太身上去了,还怕事情暴露,给大帅换了药,害得大帅中了风,至今躺在医院里……这不,医生才刚刚查到大帅中风的原因,我们参谋长派了人围了那小子家里,哪知道那畜生的耳报神比谁都快,早溜得不见了……”
那人笑道:“不过也溜不了多远了,现在全城通缉!哼!我们参谋长说了,秦二少狐朋狗友多,但这等灭人伦的畜生,一旦发现有谁收留了他,连人带家,有一个算一个,全抓了再说,我们这是命不好,没轮上搜他那朋友的家,不然也不用叨扰许少爷您了!嗨!也不知道上面说要查医院作甚?!秦二少还能藏到这医院里来?这里可没他的熟人!”
那些个士兵说笑着就走了。旁边的护士气不过,道:“我呸!什么东西!一进来就看着人的衣服料子,哪里是查人分明是敲诈!”她转过头对着许一霖道:“你……嗯?你怎么了?受凉了?”
许一霖背靠着墙,他脸色惨白,额头上的汗此时全冒出来了。他勉强抬头朝那护士笑了笑,然后右手扶着墙走回病房。
房间里,医生早不见了。白色的病床上,秦兆煜坐了起来,他靠在床头,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许一霖。那双凤眼一眼不错地盯着他。
他虚弱地只能用气声道:“现在知道你惹到什么麻烦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10
许一霖倚门站着,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滴落下来。他脸色白如墙灰,胸口一阵恶心,这通常是他快要发病了的预兆。
但如今他怎么敢病!
许一霖咬住下唇,拿出随身带的药。他的每件衣服,每个荷包里全部被装了药,许一霖就着被咬出来的满腔血腥把那药咽了下去。
此时,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就剩下了一个念头:不能回去!绝对不能回家!这是他做出来的事,他不能把许家扯进来。
他看着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们说……你私通父妾,谋害亲父……”
许一霖一步步地过去,问:“是真的吗?”
秦兆煜抬头看站在咫尺的许一霖,道:“要是真的,你打算如何?”
许一霖怔怔地看着他,他从那乌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狭长的凤目,笑中带讽,仍是他当初撞见的那双眼目。
那时,戏台上的吕真人正醉卧fēng_liú,亵玩牡丹,望着花精的那双眼里,傲意与不甘,像一根刺,孤零零地扎在眼底。坐在台下的他突然想到,稼轩绝望于仕途,以愤慨失志之情写下“自断此生休问天,倩何人,说与乘轩鹤。吾有志,在丘壑。”时,注视笔墨的就该是这双眼,就该是这样的眼神。
“不,你不会做……你不是这样的人……”
秦兆煜冷笑。如今他困在末路里,虚弱又狼狈,又自知眼前之人无害纯良,便无力去收敛那骨子里的尖刻。他撑起自己,抬头,凑到许一霖跟前,飘飘的呼吸吹到许一霖的脸上,他轻声道:“我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你又知道?”
那轻佻的尾音刮过许一霖长长的睫毛。许一霖怔了许久,他呆呆地答道:“是孟圣人说的,君子所性……见于面,不言而喻……你不是那样的人。”
纵然是许一霖不涉交际,不知人事,但他并不蠢。自古权位就是一笔血账,书中笔笔尽载,刚刚那兵的话语里并不知道秦兆煜受伤了,在下令时隐瞒了人犯这么重要的信息,只可能是秦兆煜中枪的事由不能说出口。而且当初,在茶楼上,秦兆煜那句话的意思……
许一霖道:“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睟然见于面,不言而喻……十恶不赦的人,不会有你眼中的东西。”
秦兆煜愣住。
这番话,若是换一个人来说,秦兆煜早就笑出来了。但这人不同,秦兆煜混迹梨园,不至于分不出真情与假意,这人的纯真出自天然,情真真,意切切,他是真信,也真的这么认为,故而言语坦荡直接。
他张出来的所有的刺,就像一个成人百般挑剔着幼童,背后是说不出的外厉内荏,虚弱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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