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段斐容来至落城最北偞陵,季墨忍不住一怔。
所谓偞陵,乃是前朝最后一个皇帝竹影帝的坟墓。
偞字,意指美貌,却也指恐惧。
据传,偞王这个称呼原是竹影帝对岑梦麟的嘲讽,乃是说他爱慕当时的武林盟主南宫潋美色。谁知,待到岑梦麟自命苍王、一统云支以北陈氏万里江山之后,这个讥讽的封号竟然被赐给了归降的竹影帝陈芬鸾——可这个封号陈芬鸾能体会到的却只剩下恐惧。
据传,他直到死前都不曾停止过担心岑梦麟会记着这个讥称的仇,终于在一片竹林里,他将纷乱的竹影当成是被派来暗杀他的人,于是挥剑乱砍,终于一不小心被他砍下的尖利竹节刺入咽喉而死——竹影帝之称,便由此来。
望着眼前小小土包一般寒碜的“偞陵”,季墨忍不住长叹一声。
“怎么了?”段斐容默然良久,听他叹息,一笑道:“为古人伤心?”
“不是。”季墨苦笑摇头:“我哪有那么风雅——我是在想,成王败寇的道理。”
“哦?”段斐容一笑:“什么道理?”
“权力一物,真是会让人癫狂的东西。”季墨神色有些落寞:“求得的,拥天下、享江山。丢了的,却连自己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命也未知。”
“……季墨。”段斐容看他半晌,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竹影帝死后,太祖是怎么说的?”
季墨回过头看了看段斐容,摇了摇头;“怎么?”
“‘朕从未把陈芬鸾之流视作要杀的人’。”
段斐容眯着眼笑望季墨道:“鹰隼的眼中,是进不去虫蚁的——‘偞王’的封号固然是太祖一个恶作剧似的报复,但诸如陈芬鸾这样的人,又怎么有资格做苍空之王的念念不忘之人?——他太高看自己了。”
季墨望他良久,忽然道:“那么我呢?”
段斐容一愣:“什么?”
“……没什么。”季墨却只一笑:“随便问问。”
段斐容看了看他,却也不再问了。良久,他忽的笑道:“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偞陵么?”
季墨望着他摇了摇头。
段斐容缓缓走到竹影帝坟头,对着季墨招招手。
坟坐落在落成之北,隔着螭涧,再往北去便是大商北面两座最长的山脉——北麓山脉和长连山脉的交接之处云北峰。过了这两座山脉便进入云支地界。
“你知道为什么偞陵建在这云北峰之下、螭涧之前?”
“据说当年是寒冬之际,竹影帝派追兵追逐太祖至此,当时人都以为冬天一个人越过螭涧进入北麓山必死无疑。”季墨道:“但太祖竟奇迹般的生还,还在落城联合了中原武林人士,终于推翻了陈氏江山——这个偞陵,是提醒后世子孙,有时只少走一步,便会江山换主、天下易姓。”
“正是了。”段斐容笑道:“今天也是这个道理。”他见季墨看自己,却只一笑,话锋一转:“云支国立国只在五十年。五十年前,云支尚只是个北麓山以北草原上土木沁部以下七十余个小部落之一。风欲言的父亲云支河青王一统了这七十余个小部落,而让土木沁部只剩下当时五分之一的草地和牛羊马匹——这还是河青王看在自己的母亲原是土木沁部人才留下的余地。”
他缓缓走到螭涧便,回过身来。寒风裹着他的衣袍在螭涧前飒飒摆动。
“我和风濛河相约不战,虽然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但如今情势,大旱导致粮饷不足,是以只要他的马蹄不踏入大商境内,我也不动。”他顿了一顿,笑向季墨:“但一个风邻雪,能约束住风濛河和云支人几天,我并没有把握。”
季墨只是默然望着他。
段斐容沉默良久,笑道:“大商朝廷和武林两不相干,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
季墨长出一口气,压着声音道:“要让武林和整个云支作对,就算我是盟主,也做不到。”
“我也并没想让武林和云支作对。”段斐容淡然笑道:“我只是想让武林和土木沁部做对而已。”
“为什么?”季墨皱着眉问。
“天演教总坛在北麓山北峰,而北麓山北峰则在土木沁部和云支交界之处。”段斐容笑道:“现在整个土木沁部都信天尊,我听说……”他看着神色愈来愈阴沉的季墨,缓缓道:“那日武林大会天演教意图屠尽将那一万余名武林高手,便是想要帮助土木沁部借落城侵入中原。”
季墨沉默良久,说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么?”
“……你我信不信都不重要。”段斐容一笑:“我只需一百名武林高手信。”
“做什么?”季墨皱眉问。
“潜入土木沁部,烧光骑兵的粮草。”段斐容笑道:“如今正是寒冬,他们的粮草本就不够吃,若是烧了囤积的,必然只能去云支借。”
“……你的意思是……”季墨蓦地一惊。
“云支和大商交战也是为了粮草,现今情势风濛河哪还有多余的借给土木沁?——借不到,只能打。”段斐容转过身去望着北麓山:“云支土木沁之间早是一点就着,加上这点火星子,届时北麓山以北最大的两个部落打起仗来,云支怕是一时顾不得大商了。”
8 非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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