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英方才的克制统统化了泡影,抬手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道:“灵安!你如今——何以至此?你那所作所为,朝中谁人不知,不过三年?你将他们都忘了么?”
严鸾平静地看着他:“我没忘。”每一个我都记得,每一句遗志我都刻在了脑子里,每一张濒死的面孔都刻在了脑子里。如何忘却,怎敢忘却。
三年,已经三年。三年前是顺康二十六年,亦是新泰元年,朝中乌云蔽日,风雷激变。严鸾等官员士子十三人上书弹劾,尽数被下入诏狱。两月后,先皇退位,安王摄政,新帝登基。随即平反阉党冤狱,所下十三人,仅活严鸾一人。先帝临终,以其孤直节义,擢为右谕德,预择太子讲官,为托孤顾命之臣。
“京城风雨颇多,彦华,你先去南京国子监过安稳几年。待时局平定,再求转机不迟。”
陈文英放开他,桌上的手捏成了拳,紧紧攥着:“南京?我今日上书弹劾,你不过是从五品谕德,竟将我的调令也知晓了。都说你勾结安王,谄于幼帝,果真如此。”
严鸾默默看了他片刻,垂眼道:“是非曲直,我不想再辩。今日,彦华兄既不愿共饮,我便自罚三杯,为你饯行罢。”说罢举了杯,一饮而尽,随即又倒满。
陈文英脸色铁青,眼看他灌完了第二杯,又倒了第三杯,猛然夺过酒壶来:“你不要命了么。当年你足足躺了半年余,太医嘱咐过多少遍……”
严鸾舔了舔嘴唇,放了杯道:“你不叫我喝,便不喝了。”说罢,缓缓吐息了一口,忽抬起手,深深揖了下去,“陈兄,灵安负尽师友,此生难偿,唯来生再报了。”尚不等陈文英回答,又低道:“还有他事,我先行一步了。彦华,就此别过。”
朱门次第而开,匆匆来往的宫人提着灯烛,火头摇摆,将幽暗的殿宇照得黑影幢幢。
严鸾拾级而上,进了天禄阁。见阁中有掌灯的宫女,便将她屏退了。今日轮到他值夜。说是值夜,实则皇帝该是早已睡下,不过是循个惯例,不至于失职罢了。
他随手搬了一部书来,对着烛火,慢慢地翻。今日精神不济,渐渐就有些发困,神智也恍惚起来。蓦地,一声门轴转动的刺耳响声穿透黑暗,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门外有刻意压低的细语声,虽模糊,却也压不住不耐烦的口气和稚嫩的嗓音。
过了片刻,便有黑影蹑手蹑脚地溜进来,自严鸾背后慢慢靠近了。离得愈近,脚步也放得愈轻,待走到了尺余处,忽地向前一步,抱住了他一条衣袖。严鸾先前故作不知,此时才转过头讶然道:“陛下,怎么还未就寝?”
赵煊伏在他肩上道:“先生!今日是初七啊,我记得清楚呢,该你值夜。”
严鸾坐的是一把颇宽敞的圈椅,此时便朝一旁挪了挪。赵煊抬脚一跳坐上来,紧紧贴着他坐了,将两腿悬着,来回地摆。严鸾扶住他膝盖,拍了拍,温言道:“您的坐相。”
赵煊立即并了腿,不晃了,却又扒住严鸾的肩膀,贴上去,低声道:“先生!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严鸾翻了一页书,朝他偏了偏头,“甚么事情?陛下讲罢。”
赵煊伸出一只手来,颇为笨拙地理了理严鸾耳边的鬓发,露出耳来,方伸长了脖子凑上前,几乎将嘴唇贴上去,小声道:“先生……白天的时候,皇叔父摄政王从玉渊阁拿走了好几本折子……我没见着的!”
严鸾翻书的手顿了顿,坐直身子看着他道:“陛下若勤勉些,不就都看过了?这事情该告诉姚首辅,明日……”
赵煊顺势倚到他怀里,软软腻着,皱眉道:“姚先生吓人得很,朕不要理他。”
严鸾捏了捏他衣裳,显得单薄,想是从床上又爬起来,匆匆套了几件就跑来了,便伸手揽住他:“陛下觉得凉么?叫人拿件衣服来罢。”
赵煊听了这话,立刻又缩了缩,大大地打了个寒战,点头道:“冷的,不过小春被我骂回去了,没人拿。”
严鸾挑了挑眉,也不去戳破他那点小心思,只好卸了银钑花腰带,将团领衫解开,扯开一片衣襟。赵煊立即贴到他怀里,将头靠在他颈下,抱住了腰,被他用衣襟裹住了。不料严鸾轻“嘶”了一声,僵了身体。
赵煊立时松了手,仰头看向他,眨了眨眼睛,问道:“先生,你腰疼么。”说着捏了只小拳头,伸到他腰后轻轻锤了几下。
严鸾抱住他道:“陛下莫要动了,把热气都散出去了。”
赵煊小声嗯了一声,严严实实贴住他,不动了。
灯花噼啪炸了一声。赵煊呆呆看着翻动的书页,又抬眼看看严鸾的脸,睫毛低垂着,被橘黄的灯火染了一层光晕。
严鸾眼虽在书上,心里却盘算着别的事情,忽觉下巴被毛茸茸的头顶蹭了一下,便听见赵煊极小声地道:“先生,你喝酒了?”严鸾垂首摸了摸他的头顶,轻声问:“很难闻么?臣的不是,熏着陛下了。”
赵煊摇头道:“不是呀,好闻。”边抬起头来,凑到他颈上嗅了嗅,认真道:“香的。”
第四章
新泰三年三月十五早朝,大殿里搅成了一团乱麻。
先是有官员上书,参劾摄政王私匿奏折,别有图谋;再有言官揭发,所失奏折乃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严鸾罪状;又有人说是意欲诬陷,蒙蔽圣听,最后又有人上书劝圣上早日亲政,安王也好离京之国,安享荣贵。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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