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落两个多月前跳桥自杀的事,曾经在高中同学间引起轰动,大家都觉得她是想为杜娜莎殉情,才贸然自杀的。但她错误地估计了那座桥的高度——其实只比四楼高一点,她掉在马路中间,很快就引起了过往车辆的注意,市医院离这里不过几百米,不到十分钟,她就被送去医院抢救了。起先,江落的状况不是很好,甚至进了重症病房,有一名医生预言她会在轮椅上度过下半生,然而过了一个月,她就能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人们担心她在医院里还会起轻生的念头,可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出乎意料地外向活泼起来了。那次寻死的经历,她也绝口不提,只说下一年要继续去学校上学,还要和朋友们一块跨年,让她们给她多介绍些新的相识。
新年的最后一天,林露行在旁人的指点下找到了江落,那是在江滩边的一家声名狼藉的酒吧,以前的江落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这种地方,她连酒都喝得不多。林露行一开始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骗。酒吧里又昏暗又吵,她受不了,只得在门外等待。时间过了十一点,离新年还有半个小时,江落才和一帮人醉醺醺地从里面出来,看也没看旁边的林露行一眼。和她在一起的那群人大多是男的,除了江落,还有两名女性,浓妆艳抹,在严冬穿着黑□□袜,江落却好像很喜欢她们,一直长篇大论地和她们说话。他们嬉笑着过了马路,往江滩方向走去,准备参加那里的跨年仪式。林露行也听说过,今天晚上会有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在长江上空点亮极其璀璨夺目的冷焰火,每年都会推出意想不到的新式样,极尽豪奢之能事,竭力与上一年竞赛。
江边早就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人们在盼望来年。林露行艰难地追随着那群人,一路上,她的心里惴惴不安,始终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她终于等到了时机,江落突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跑到一边稍微空一点的地方,扶住树干,弯下身子干呕着。她喝多了,脸色苍白,表情难受,身上还被人搭了一件羽绒服,看款式是某个男性的。她蹲了一会,从一旁的小贩手里买了一瓶水,贪婪地灌了半瓶,似乎恢复了一点,便走到台阶上坐下。林露行趁机走了过去。
她曾无数次想过她们的重逢,想遍了各种可能,从青春年少、各为人妇,到白首苍苍,只是没想过这一种情形。她叫了江落一声,江落抬起头来,宛如认不出她是谁一样地,瞧着她。
“林露行……”片刻,她认了出来,用醉醺醺的声音艰难地挤出一句,随后又笑了:“是你……你好呀。”
“江落。”林露行飞快地说,她听出自己的话里带着颤抖,她确实紧张得要命。“你听我说,江落。”她咽了一口唾沫,决定直接切入正题:“我是来……是来找你的,我是为你回国的,我离婚了。日本也待不下去了,不过我总能活下去的,我会画画,又年轻,不必担心生活,我之所以来找你,是我放不下。我想问问你……”
江落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还点一点头。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林露行说的话,尽管林露行把自己的命运压在这上面。江落的眼睛里忽而显出一种伤心的神色,仿佛小孩子不明不白地被父母欺骗。林露行望着她,这是一双令人难受的眼睛,她的眼睛犹如澄澈晶莹的琉璃,没有丝毫杂质,她堕落了,只有那双眼睛不肯堕落,依旧点尘不染,天真而纯洁。
“不好意思,没时间了!”江落忽然打断了林露行的话,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叫道。她指了指远处江上的天空:“快十二点了,烟火要开始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转身朝人群里逃去。林露行急忙把她拉住,却没有拉紧。江落用力地一挣,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慌不择路地闯进等待着新年的人们当中。四周都很昏暗,人潮在不断流动,林露行难以看清她的去向,江落像一片雪花,在庆贺新年的人群内毫无痕迹地消失了。
不过,江落确实太急了,她逃走时,手上戴着的一只薄薄的、黑色蕾丝的手套,被林露行抓住,如蝉蜕般留在对方手里。林露行惆怅地低下头,瞧了瞧那只手套。正当她感到失落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发出巨大的炸响声,人群开始沸腾、欢呼,冬季凛冽的寒风霎时间变得灼热。林露行抬起头,看见艳丽的烟花在恰好天空中绽放,随即坠落,盛大的转瞬即逝的花火,宛如万千流星凋谢在夜色里,随即,又有新的烟花升上天空。大楼上巨大的显示屏呈现着时间,离十二点还有十秒。身边的人们兴奋地齐声倒计时,新年就要到了。
林露行站在烟火下方,愣了片刻,终于把手中的那只手套攥紧,默默往人群中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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