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另遇上两批人马从庄中陆续出来,皆是面色煞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虽早有准备,远远嗅到那股血腥之气时,付九仍大惊失色。正午将近,白色日光直射而下,落梅庄一片死寂,无半点声息,七八个农夫扛着裹有尸体的草席缓步从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走下,将席子抛在林中一片空地上。付九下马,随手扯过一人,力道太大,那人背上草席滚落在地,露出一具纤瘦的少年尸体,付九认出那是庄中下人。农夫惊慌失措,连连摆手,徒然张大嘴巴,喉中嘶嘶作响。付九道:“你是哑巴?”
农夫“啊啊”应着,慌忙点头。
“有人要你们来收尸?”
农夫点头,两股战战,抖如筛糠,其他人则眼眸低垂,似未瞧见,仍旧来来往往运送尸体。
“那人在哪儿?在庄中?”
农夫摇头,抬手比划两下,付九无心细看,又问:“他什么时候找的你们?今天?”农夫忙又点头,指指太阳。
“日出时候?”农夫点头,又从兜里摸出一两碎银示意他看。
见再问不出什么,付九方才松手,那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忙卷起地上死尸,向林中走去。付九一手按在刀上,一步步迈上台阶,向庄中走去。若那农夫所言为实,想来是有人今早入庄,见到庄中惨状才匆忙找人收敛尸体,又恐惹祸上身,不肯露面;但未尝不是有人蓄意筹划,故布疑阵,那人是谁?张三不?谢慎山?或是另有他人?一时难下定论。
落梅庄之所以名为落梅,自是因为庄中有许多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付九不识字,老爷常说的这两句诗却牢牢记得,庄中有流水,有小桥,有数不清的梅树。此刻花期已过,枝杈间已冒出绿茸茸的新芽。
眼下,那丛丛梅树下,尽是斑驳血迹,已变成黑色,混杂在泥土中,难以分辨。空中弥漫着腥臭血气,所谓暗香浮动,似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尸体已被清理殆尽,付九随庄中曲折道路向内深入,后园是老爷少爷所居之地。尚未进入,但听水声潺潺,叮咚作响,付九知道,那里是一处石舫,水声激打石面,如珠玉碎石,极为动听。老爷最爱此处景致。他走出回廊,自拱门迈入,头一眼瞧见的,便是那石舫,老爷少爷相对跪在石舫之上,一柄长剑自少爷背后洞穿而过,直刺入老爷胸中。他二人表情狰狞,双目突出,死死瞪着彼此。石舫附近,还有大少爷和少夫人的遗体,皆已僵硬。
付九走近,跪下,咚咚咚连磕三声响头,站起身来,始终未发一言。
这日,落梅庄共收敛一百五十三具遗体,方家自老爷至下人,共四十八人。兴许留有活口,却都四散而逃,难寻踪迹。
付九将老爷四人葬在后园,余下数人皆在林中就地焚烧。
那张三不等人,皆不知所踪。
待处理完庄中事宜,已近黄昏,付九快马加鞭赶回太湖。江汀兰正在桌前默默垂泪,听见他推门进来,慌忙起身,望向他道:“九爷,我还当,还当您走了。”她双唇微颤,显是惊惧不已。
付九将手中饭盒放下,一面布菜,一面说:“二夫人不必担心,属下但有一口气在,定会护您和小少爷周全。”
江汀兰泪水盈盈,这才坐下,柔声道:“我一觉醒来,就已正午了,却到处都找不到九爷,还好您回来了,若是只有我自己,还不知该怎样好。”
付九将筷子递给她,道:“夫人先吃过饭吧。”他说罢转身,正要出去,听江汀兰急道:“你又要去哪儿?”付九回过头来,迎上她湿淋淋的双眸,慌忙低下头道:“属下身份低微,不敢与夫人同桌。”
江汀兰舒一口气,另摆一副碗筷,叹息道:“现在这幅样子,还论什么身份尊卑呢?我以后,怕还要仰仗九爷你,快坐下吧。”她满脸倦容,头戴白花,这番话却说得吐气如兰,令人不忍拒绝。付九依言坐下,见她动了筷子,才开始吃。
屋里一时静得很。过去,他虽受老爷宠信,却终究是下人,她是高高在上的二夫人,是主人,付九至多遥遥望一眼,哪敢妄想会有今日,此时同桌共餐,竟大气不敢出一声。他自心猿意马,闷头吃菜,却忽想到石舫上两位主人,登时清明过来,暗骂自己混蛋,轻咳一声,正色道:“属下今日,回了落梅庄。”
江汀兰动作稍滞,低低应了一声。付九犹疑片刻,又道:“去时路上,见了您师父。”
江汀兰愣住,抬起头来,问:“我师父也在?他还好吗?”
付九点头,概述今日所见,但见她一张脸颊愈发苍白,末了竟又转红,想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不禁劝慰道:“徐老前辈一生行侠仗义,南华剑派在他手下更是厉害,也算是死得瞑目了。”
江汀兰并未答话,怔怔望着桌上灯火。
付九道:“夫人,您想回南华剑派?夫人?”
江汀兰回过神来,问他说了什么,方苦笑道:“他说南华剑与落梅庄势不两立,我已是落梅庄的人,回去又能怎样呢?”
付九道:“也不尽然,您将事情来龙去脉好好解释,他们知道您与此事无关,也就罢了。何况眼下敌人在暗,一旦知道您的下落,若有心害我落梅庄家破人亡,属下只怕不能保护夫人周全。”
灯火映在江汀兰面颊上,摇曳不定,她回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孩子,低下头轻声道:“九爷既这么说,便送我们母子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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