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礼数姿态,但心中的愤怒已经无以复加。
近数十年来,中枢形势从来就没有真正稳定过。汉魏嬗替、大晋践祚,每一次政局的动荡,都伴随着许多大姓强宗的起落兴衰。曾经在党锢之时震慑奸邪的士人风骨,在一次次屠刀杀戮之下日渐消磨,而一批批与时推迁、唯以自保为能的官宦青云直上,成了佐命勋贵。在他们的一力影响下,怯弱成为风雅,卑劣成为日常,以佞谀取代刚正,用出卖回报忠诚……曹魏就是在这样的家族簇拥之下颠覆了大汉,而大晋也是在这样的家族簇拥之下颠覆了曹魏。
谁知道大晋之后,又会是什么呢?没有人在乎,这些人从建国的第一天起,就狂奔在灭国的道路上。而他们丝毫不以为危险,也更丝毫不觉羞辱。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得势的狂欢、只有和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笑,而没有丝毫对死难节义的敬畏……就如眼前的苟纯!
他将嵌刻苟纯姓名的箭矢丢弃在地,淡然道:“宦海险恶,自古皆然。桓氏、丁氏以经学传家数百载,唯知行事嵚崎历落,莫为祖宗所笑,至于成败利钝,原非凡愚所能逆睹。然则彝扪心自问,实不如折冲将军家风特出,以饲养千里牛为进身之阶也。”
原来苟晞初出仕时,依违于齐王司马囧、长沙王司马乂、范阳王司马虓等诸王之间,靠着机变灵活、不断改换门庭才得以出任兖州刺史。当时他自忖实力弱小,恐为人凌迫,故而在任上大肆聚敛,用于贿赂朝中权贵。每得时鲜之类,都用重金购入的“千里牛”拉车,直驱五百里急送洛阳,务求朝发夕至,确保食物新鲜美味。自兖州至洛阳的官道上牛车疾走,见着无不赞叹:逢迎拍马到了这种地步,前途大好啊。
这番言语出口,简直是在苟纯的脸上狠狠打了一掌。丁氏、桓氏终究是叶茂根深的大族,纵使一时困顿,将来未必没有复起之时。而苟氏呢?苟晞再怎么善战、苟纯再怎么骁勇,哪怕千百年后,人们都会记得苟氏起家靠的是逢迎阿谀,靠的是一头奔走快捷的牛!
这个话题如果在两年前说起,那时够苟氏兄弟初掌大州,立足未稳,只怕苟纯也只能苦笑着接受。但到了现在,苟氏兄弟二人军威震动中原,就连东海王也仰赖三分。苟纯岂能容忍自己被眼前这小儿辈嘲弄?
相较于自幼深研经学的世家子弟,河内苟氏终究欠缺了文质。苟纯自知拙于辞令,遂无意与桓彝较口舌之利。作为横行中原的折冲将军,他有太多的办法可以给桓彝一个深刻的教训。
苟纯眯起眼睛,打量着身前的青年文士。数年以来,这位兖州军中仅次于苟晞的大将手中夺去了何止千百条性命?仅仅这一眼,便突然生出了强烈的压迫感,使得桓彝仿佛被将欲扑食的猛兽注视,毛发都为之竖立起来。
这一眼也让陆遥知道,苟纯只怕将图不轨。
此人毕竟是凶名广布的强悍武将,绝非泛泛之辈可比。万一被他暴起发难伤了桓彝,自己怕是不好向丁绍交代。陆遥轻咳一声,轻抖缰绳,使得胯下战马向前两步:“折冲将军何必施威,吾等来此,只是为了替我家主公传信罢了。”
这两步不多不少,恰恰封堵了苟纯前行的方向。而随着陆遥的动作,他身后的扈从骑士们手按腰间刀柄,同时策马向前两步。
苟纯身后的骑士们将要有所回应,却被苟纯止住了。苟纯将视线从桓彝身上挪开,冷冷地望着陆遥。他头上带着的兜鍪在眉心处下陷成箭形,又有铁质的护颌掩在面庞两侧,因此很难看清表情究竟如何,唯独眼神始终犀利得就像是两支破空飞射的钢针,仿佛能够借着视线深深扎入到他人躯体中去那样。
这的确是猛将才能拥有的威势,可惜陆遥并不惧怕,相比于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惊涛骇浪,这只是个小场面而已。他直视着苟纯,既不刻意对抗,也没有显出半点紧张情绪。
苟纯轻轻点头,身上的铁甲随之发出铿锵的响声:“你是何人?”
“军中无名小卒而已,贱名不敢劳将军尊听。”陆遥略微颔首。
无名小卒?苟晞暗自冷笑。
他的性格虽然嚣张暴躁,动辄杀人,但却也能权衡形势。数日前,他催动大军渡河北上,因为兖州军中殊少骑兵,行军不甚快速,遂连日领亲骑为斥候,四处扫荡贼寇的游散兵力以排遣心中焦躁。今日他先与一支小股敌骑交战,再追逐漏网之鱼至此,数十里奔走不歇。身边随行将士沿途跑散了许多,此刻身边只有二十余人而已。
眼前这个“无名小卒”自如的神态和骑兵们大胆的动作,都足以表明他们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虽然一时闹不清来路,但苟纯扪心自问,便是兄长苟道将帐下的亲卫精锐也不过如此。若是贸然翻脸动手,只怕未必能得什么便宜。何况自家身荷一军之重,哪里有必要与几个小辈斗气?
“嘿嘿,丁叔伦文人治军,只知苛求谨严,部下都是些应声虫也似人物,倒是难得有你这样的勇士。”苟纯冷笑着赞了一句,转而将手上丁绍的书信打开来看。
丁绍的书信并不长,寥寥数语罢了。苟纯才看了一半,忍不住惊讶得大跳起来道:“丁叔伦竟然并未患病?”
“正是。我家主公素来身体康健,此番假做病危,只为了引诱贼寇来攻。前日里贼寇得此消息之后,以为是难逢的良机,遂抛弃辎重羸弱连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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