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钹手、镲手,夹着家什提着凳子出来,与乐师们对面而坐,咣咣采采嘁嘁嚓嚓敲打一阵。小锣清脆单调地响了几声、小鼓敲出点儿,胡琴琵琶横笛齐鸣,编织着绳子,捆绑着我们的腿让我们不能走,捆绑着我们的魂让我们不能想。曲调缠缠绵绵,悲悲凉凉,有时又哼哼唧唧、嘟嘟哝哝,这是啥戏?高密东北乡的茂腔,俗称“拴老婆的撅子”,茂腔一唱,乱了三纲五常;茂腔一听,忘了亲爹亲娘。于是随着节拍,观众的脚在抖动,观众的嘴唇在翕动,我们的心在颤动。我们的等待就像那弦上的箭,到了临界发射的最后关头……五、四、三、二、一声高腔,在高腔结尾处又声嘶力竭地翻卷上去,拔得高上加高,刺破了云天。
俺本是窈窕一娇娘——呐——在放声歌唱的袅袅余音里,我二姐上官招弟头戴一朵红绒花,身穿蓝士林偏襟褂,扫腿裤子蓝绣鞋,左手挎竹篮,右手提棒捶,迈着流水般的小碎步,从司马家大门里流出来,流到耀眼瓦斯灯光下,在席地上煞住浪头,亮了一个相。眉毛不像眉毛是天边的新月,目光如水洒在我们头上,鼻子瘦削高挺,厚厚的嘴唇涂抹得比五月的樱桃还要红艳。然后是寂静,万眼不眨眼,万心不跳动,憋足一股劲,齐齐地喝一声彩。接下来我二姐舒腿、下腰,跑圆场,腰肢柔软如池边春柳,脚步轻捷似麦梢蛇在麦芒上滑动。这天晚上虽无风但还是寒冷异常,我二姐却穿着一身单衣。母亲吃惊地看到,自从吃罢鳗鲡之后,二姐的身体已经发起来了,胸前那两坨肉已经与成熟的鸭梨不相上下,而且形态端正、优美、继承着上官家女人丰乳肥臀的光荣传统。二姐绕场旋转一周,气不喘,神不乱,顿喉唱出第二句:嫁给了司马库英雄儿郎——这一句平稳过渡,尾腔没有往上扬,但引起的反响如石破天惊。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是谁家的女儿?——这是上官家的女儿——上官家的女儿不是跟着鸟枪队跑了吗——这是二女儿——啥时攀上了司马库做小老婆?
——操你们的娘,这是唱戏!操你们的娘,闭嘴!我三姐上官领弟和其他几位姐姐在人群里大喊着,为我们的二姐辩护。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儿的夫他本是毁桥专家,洒烧酒布火阵在蛟龙桥上。五月里五端阳蓝火万丈,烧得那小日本哭爹叫娘。我的夫他屁股受了重伤。昨夜里大风雪天地皆白,我的夫带队伍去毁铁桥梁……接下来我二姐做敲冰状,做在冰水里洗衣服状。她浑身瑟瑟,犹如一片挂在腊月树梢的枯叶。观众进入戏境,有赞叹不已者,有用袄袖子沾泪者。突然一阵锣鼓响,我二姐站起来往远处张望——耳听得西南方震破天响,又望见夜空中熊熊火光,一定是儿的夫毁桥得胜,小日本军火车见了阎王。俺回家速速把烧酒烫上,再杀两只鸡炖锅鸡汤——然后二姐做收衣状,做爬堤状,接唱:猛抬头发现四条豺狼----先前扛出苇席那四个腿脚麻乱满脸油彩的人,翻着连串的空心筋斗从大门里滚出来。他们围定我二姐,你一爪,我一爪,像四只猫围定一只小耗子。那个脸画成花面獾模样的,怪腔怪调地唱着:俺本是日本国龟田队长,出来找一个花花姑娘,早听说东北乡美女成群,一抬头看到了美貌娇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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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呀,走呀走,跟着大太君去把福享。紧接着他们把我二姐叉起来。我二姐身体一挺,绷得像棍一样直,被四个“日本鬼”高高举起,在席地上转圈。锣鼓敲得紧急,犹如急风暴雨。观众涌动,往前逼近。母亲大叫着:“放下俺的闺女!”母亲呐喊看冲上前去。我绷直双腿站在棉口袋里,这感受与我后来骑在马上的感受颇为相似。母亲伸出双于,像老鹰捉兔子,抠住了“龟田队长”的双眼。他哀嚎着松了手,其他三个人也松了手,我二姐跌在席地上。那三个演员跑了,母亲骑着“龟田队长”的腰,在他的头上胡撕乱扯。我二姐拉扯着我母亲,高声嚷嚷着:“娘,娘,这是唱戏,不是真的!”
又拥上去几个人,把母亲和“龟田队长”分开。“龟田队长”满脸是血,逃命般蹿进大门。母亲气喘吁吁,余恨未消地说:“敢欺负我的闺女,敢欺负我的闺女?!”二姐恼怒地说:“娘,一场好戏,全被你搅了!”母亲说:“招弟,听娘的话,咱回家去,这样的戏,咱不能演。”母亲伸手去拉二姐,二姐一甩胳膊,懊恼地说:“娘,你别在这儿给我丢人啦!”母亲说:“是你给我丢人!跟我回去!”二姐说:“我就不回去。”这时,司马库高唱着出了场:毁罢铁桥打马归——他穿着马靴,戴着军帽,手持一根真正的皮鞭,跨下是一匹想象中的骏马,他双脚跺地,往前移动,上身起起伏伏,双手挽着虚无的缰绳,做出纵马驰骋状,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尤其是那根横笛,发出穿云裂帛之声,令人魂飞魄散,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笛声的感召。司马库面孔如铁,又凉又硬,严肃得要死,没有一丝丝油滑肤浅----忽听得河堤上乱纷纷,快马加鞭往前赶呐——得儿驾----胡琴摹仿出马的嘶鸣:咴儿咴儿咴儿咴……心似火急马如风,一步当做半步走,三步当做两步行----锣鼓紧急,跺脚,移步,鹞子翻身,凌空开胯;老牛大憋气,狮子滚绣球——司马库在席地上表演了他的全部绝技,很难想象他的屁股上还贴着一块足有半斤重的大膏药。二姐着急地把母亲推出去。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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