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替代信息素趋于稳定,状况才稍有好转。
他瘦了很多,神情倦怠,对程修说想见铃兰,程修便把孩子抱来给他。可铃兰一见他就哇哇大哭,死活不肯被他抱。
幼小的孩子还不认得父亲的眉眼,全凭味道识人,何岸换了新的信息素,铃兰自然当他是陌生人,吓得哭嗝连连,温热的泪水鼻涕糊了一脸。何岸越哄她,她哭得越急,想与从前一样喂她喝奶,铃兰却紧抿小嘴,碰也不稀罕碰,宁可捧着冰凉的空奶瓶干吸。
前些天信息素最紊乱的时候,何岸痛苦不堪,却也硬撑着没掉一滴泪,此时面对认生的铃兰,反倒急红了眼睛。
主刀医生听闻情况,给了他一只深红色的玻璃香水瓶。
那是原生信息素的萃取液。
手术前,主刀医生翻阅了何岸的资料,发现他刚生完孩子,猜想更换信息素也许会影响亲子关系,便从原生性腺里提取了一毫升高浓度信息素,加入生理盐水稀释,以备不时之需。正是靠着这样一瓶小小的、还不足30毫升的稀释液,何岸每天往身上喷一点,才艰难地完成过渡,让铃兰熟悉了自己的新味道。
病愈出院那天,程修大包小包,提了四个旅行箱来接何岸----他们的下一站不是家,而是渊江机场。
按照协议,何岸只有一次躲藏的机会。被郑飞鸾找到了,就必须搬离渊江。
原先的那个家,他已经不能回去了。
至于程修,他在铃兰出生的次日就丢了工作,成了一位光荣的无业游民。作为被久盛老板亲自开除的助理,他自知难以在渊江生存,索性也买了一张飞往南方落昙山的机票,陪何岸与铃兰一起滚蛋。
何岸穿着呢绒大衣,戴着毛茸茸的围脖走出医院大门,铃兰在他怀中安睡,小脸蛋红扑扑的,像只熟透的毛桃子。
春节刚过去不久,街道的主色调仍是一片火红。情人节悄悄近了,娇艳的玫瑰开始装饰店铺,盛放的蔷薇花篮挂上了木头架子。底下行人摩肩接踵,气氛格外热闹。
何岸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表情有些错愕。
程修问他:“怎么了?”
“我……”
何岸欲言又止。
他好像……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香甜的、苦涩的、激烈的、温婉的……各种信息素气味夹裹着浓郁的爱意在周围流淌,如同置身于一家面包烘培店,刚出炉的糕点香气迷人,仔细一闻,还分辨得出焦糖、芝士、牛奶与草莓的味道。
二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信息素交流。
每个路人的眉目都比从前鲜活、神态都比从前雀跃,就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卷重新染上了斑斓的色彩,显出了它真实的模样。
一个英俊的从旁边经过,向他投来和善的微笑。何岸一紧张,回以僵硬的笑容。
他觉得自己笑得很丑,可眼眸一弯,竟夸了句“你真可爱”。
何岸一下就脸红了。
在今天之前,他根本不敢想象这样的互动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稀有信息素隔绝了情感沟通,旁人感知不到他,他也感知不到旁人。他活在枯竭的世界里,爱情是被保鲜膜包裹的一棵嫩芽,不枯不腐,却也等不到萌发的机会。
所以郑飞鸾才成了他的光。
100契合的缘分,把全世界的光芒都聚焦了在郑飞鸾一个人身上,他是黑白照片里唯一一抹耀眼的亮色,何岸无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更不敢想象失去他的世界会变成怎样。
可是现在,那束光芒开始向四周扩散,驱逐了沉积的黑暗。
光明中,无数美好的情感跃然眼前。
何岸这才明白,郑飞鸾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是中事业有所成、相貌又略好的一个,芸芸众生,如是而已。他甚至不需要刻意“放下”郑飞鸾,因为这个曾经牵缚他心魂的男人,正在大千世界的冲击下渐渐泯没。
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做一个普通的o,不高攀,不低就,像开饭馆的小圆脸那样,在属于自己的市井圈子里遇见一个同样普通的,平淡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共同把小铃兰养大。
“没什么,我挺好的……很意外,也很开心。”
何岸扬起眉毛,朝程修灿烂地笑了笑。
程修拦下一辆出租车,把行李箱整整齐齐码进去,然后拉开后座车门,利索地安装好儿童座椅。何岸回头看了一眼矗立的医院大楼,在铃兰胖乎乎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弯腰坐进车里,踏上了通往落昙山的旅途。
第十四章
九个月后,周一。
早晨七点四十,渊江市中心商圈。
地铁枢纽人潮交织,衣着考究的职业白领们乘梯而上,涌至十字路口,在信号灯由红转绿的那一秒粗绳解股,散向了四面八方。
作为地标建筑的久盛双子塔矗立在商圈中央,玻璃外墙高达三百米,反射着初升日光。
大清早的,东塔五十五层就弥漫开了令人胸闷的低气压。职员们好不容易抓住周末喘了口气,现在又个个如临大敌。在茶水间碰面时,他们默然不语,仅仅以眼神和动作交流心情----有的抿唇摇头,有的叹气耷肩,谁也没开口说话,却百分百理解对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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