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看到一脸担忧的林熙明。
“别哭”,他弯下腰来,贴着我的侧脸,手指轻轻地抚过我的眼角,“维华,别哭。”
我没有觉得特别地想哭,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心里揪着像是在滴血,却又沉默得如同无事发生。
我的指尖摩挲着这封绝笔之信,兀地指腹一痛,是被过于薄的纸划伤了,一滴鲜血溢了出来,染红了一小片信封。林熙明匆忙地去找纱布,我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林熙明为我包扎好伤口,我对上他盛着担忧的眼神,笑了笑,“我没事的。”
他一副不信的模样,却仍是在长凳上坐下,静静地抱着我。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只是那些存在过的英勇之举、英雄伟绩,那些怀着怜悯与爱,那些怀揣着家国之情赴了抗争前线的人、事,都不会消失。
我鼻息之间全是林熙明身上方晒过太阳的味道,温暖得我无法自制地泪流满面,无声无息,却又悲痛至极。
我太累了,今天和常维国这一番较量费心费神,却又收到这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身心俱疲得浑身酸软。仰头躺在林熙明的怀里,看着他的眼睛。
“我想赶快把我们的书写完。”
林熙明俯下身,吻了吻我的唇角,缓缓道,“好。”
那日到最后,我也未曾打开过那封信。我总是不忍心也不敢去碰它,总觉得碰了就像是证明了什么似的。
许希麟女士上门拜访过,这位年轻的校长轻声地问询我,何毕是否还有遗孤需要赡养,或是亲眷需要照看。我端着茶抿了一口,说道,没有。
他的未婚妻死在了北平,他的父母死在了重庆。
他死在了硝烟弥漫的苍穹,云雾缭绕之中。
他的最后一件事是调转方向冲向标着太阳旗的敌机,他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舞蹈在机翼与发动机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听到小差告诉我,说何毕是与敌机迎面相撞同归于尽的,我听闻之后,脑海里就一直反复着一个画面。当他们离的足够近的时候,那一个死亡之前、眼神对上的一瞬间,日军飞行员是否会被何毕的眼神震惊。
那必定是倒映着火光的眼眸,战火灼伤的眼眸。
他带着那样的眼神死去了,但是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四万万双眼,就都变作了他。那些鲜血都是真实的,燃烧起来的愤怒也都是真实的,大雨无法熄灭这样的火焰,谁都无法熄灭这样的火焰。
【二十七】
那日与常维国在收发室对峙,我离开的很匆忙,并未关注之后的发展。前日里收发室的小差给我送报纸时,倒是叽叽喳喳地和我说了很多后来的事情。
这泥猴一般蹦跶的小孩子坐在凳子上抓着我给他的花生米吃,一颗一颗一点点的啃,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他说那日我离开后,群情激奋,把常维国自上而下的批了一遍。弑父弑母、卖国求荣,真是个民族的耻辱。本来好事的围观人准备把他扭送警署,却不料半途被他跑了,至今也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
我摸了摸小泥猴的脑袋,送了他一小袋花生米给他带回去,他家有一位瘫痪在床的老母,才使得这么小的孩子得出来当差。
谁知小泥猴摆了摆手,不要花生米,倒是一改平日里跳脱捣蛋的模样,怯生生地问我,他能不能让我教他认字。
这话听的我心底一酸,当即应下,待到小泥猴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对正熬粥的林熙明商量道给快要编辑完的书加部分认字的单元。
于是又是废寝忘食两天,为已经基本定稿的书本增添了识字认字的部分。
我和林熙明终于完成了第一本科普书的编辑,我微笑着看着这本看上去颇为破烂的手稿,就像是在看着一份珍宝。
“熙明,我很高兴。”
他对着我笑了,“我也觉得。”
我们早已定夺好书的名字,就叫《普明杂集》,取科普以明人心之意。我取来毛笔,研墨执笔,笔走龙蛇,惊鸿游龙,普明杂集四个大字呈在宣纸上。
林熙明与梅校长说过此事,而今完成,我们便准备拿着手稿去给梅校长印成小册,低价卖予本地的孩子们。
已是隆冬,我换上厚实的绒毛外套,林熙明为我套上羊毛围巾,细心地围好。我细细地看着他的睫毛,想着那睫毛之下是怎样温柔地眼眸,真的多亏了熙明,我这咳疾拖了这么久也未曾太过严重,尤其到了冬日,本以为会因着天气寒冷而加重的病情,却在他无微不至地照料下维持着与先前差不多的样子。我越看越是心悦,忍不住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发旋。
他抬起头来回吻着我。
我们出门是要去把手稿带给梅校长,却不料路至途中,我发现我们忘记带第二本与第三本的校对稿了,于是林熙明快步跑回去取,我便在原地等他。
等他的地方在一个小池塘边,泥泞的小路看着很是滑,池子不大,看上去却有点深。我突然起兴踢了个小石子进水池,看着水面漾开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
涟漪破碎了水面的倒影,待到那些碎成无法辨认的波纹重新拼成影子的时候,我惊地发现,我的倒影背后,还有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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