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颜夙身前时,他走得不稳,突然一个趔趄,急忙慢半拍地用手撑住地,想起以往的例子,并没有指望对方相助。
然而凭空却真的伸出一双手,轻轻巧巧扶住了他,修长手指微一使力,顺势就将他带进了怀里。
那人衣袖间的靡丽气息一瞬漫过来,重重淹没了他整个人。颜晟茫然地抬眼,冰雪般清寒的颊上腾起酒醉的酡红,一对秀气眉宇下,眼神略微迷乱,似乎醉得太狠,完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入现在的境地。
视线往上,那方才还显得分外遥远的人如今已近在咫尺。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天生一副清逸出尘的好皮好骨,却偏不肯好好当他的世外谪仙,非要自蹈局中,染刀光剑影、十丈软红,换得翻云覆雨,君临天下。
耳畔声线沉沉,他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束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容色生花的一张脸俯下来,于他略欠血色的唇角,落下极轻柔的一吻。
统御颜氏的长公子,就连这种时候也步调从容,沉静得像在临一幅字,或者煎一壶茶,而平日妥帖掩藏的入骨缠绵,亦稍稍流露出了十之一二,令那亲吻捎带了点溺死人的温存。
唇瓣相贴无声,藏在袖间的匕首尖刃一霎狠狠扎入心口,其实也并无多少声息----不过是血花烂漫溅开时,微弱的一声“噗”。
颜晟的眼神雾气散尽,清明得好像根本没有过片刻前的一场大醉。
他并指连点,出手如电,一个弹指的时间,便封住了颜夙周身大穴,同时用力一推那柄长匕首,刀刃顿时刺得更深,尖端“哧”地从他后心穿出,他轻哼一声,唇边一痕血迹猝然淌下,衬着玉白的脸,有某种妖异的艳。
“长进了。”闷哼过后,他听见他轻声说,“动手够快。”
三日后就是他的登基大典,骤然从顶峰摔下,还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也未能让他露出半分惨痛神情,瞧见颜晟因受辱而泛红的脸色,甚至颇觉有趣似的笑了笑,只是口气终究是吃力了起来,“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fēng_liú……可你这样……一个设计,做得实在不高明。”
“是么?”颜晟单膝跪在地上,冷冷地俯视着他,“但你还是上当了。”
颜夙眼睛里似有水波涌动,浮出轻佻笑意:“是啊……你难得给我设一个当,怎能不上?”
“你!”杀意聚拢,颜晟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喉间迸出一丝冷笑,拜这些年耳濡目染所赐,是和颜夙如出一辙的嘲讽模样,“若我今日不杀你,你登基之后,又要如何待我?”
颜夙调转目光,似乎是真的认真想了想,才散漫地道:“啊……还没想好。也许大典之后,可以将你召入宫中,穿了你的琵琶骨,废掉你的武功?”
颜晟整个身子都像泡进了冰水之中,止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不该奢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仁慈答案。
“家主印信在哪儿?”
他本不认为他会轻易交出,颜夙却淡淡地道:“就是我手上的扳指。”
颜晟没有立刻动作,居高临下看着他蓦然一阵剧烈咳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俯身凑上前去,寒声道:“从前喝酒的时候,你说过不吝惜江山,抵给我作酒钱----但我不要你让。今日我亲手把它夺过来,你看可好?”
殷红的血不断溢出来,浸透了颜夙明紫色的衣襟,一分一分带走他脸上所剩不多的血色,而他竟还能说得出话,字字在理,简直不像个重伤的人,也看不出是不是强撑:“这么说……你是不想要我给你的东西。你流的不是颜氏的血,但你会成为皇帝……这样很好。我最讨厌那些人口口声声家族存亡,就算跪在那儿求我,也改不了口……”几个简短的句子而已,他说得断断续续,长长喘了口气后,又弯起眉眼,好整以暇地微笑起来,真真是三月杨柳风,拂面的清朗,声线却近乎冷酷,“区区皇位,没什么所谓……可是,你的名字,你的身份,也都是我给你的,要不要……一并还给我?”
颜晟如受重击,神色猛地一顿,脸色顷刻白了下去。
他死死抿住唇,静了片刻,害怕弄疼对方一般,小心翼翼地贴近地上垂死的男人,再开口时,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那一个字在唇齿间辗转很多年,终于在此时吐出:“哥。”
当他还是个懵懂孩童、养在并不富裕的父母膝下时,他曾经羡慕过邻居家年纪小小的男孩----因为那小不点有个长他三岁的哥哥,平素总是护着他宠着他,而自己只有一弟一妹,不仅享受不到这等待遇,还得处处让着他们。
乡野之人大字不识一个,很少叫兄长一类文绉绉的词,然而自从他有了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后,八年以来,喊的一直都是兄长。
原本就是坐在云端、芸芸众生眼中近似于神而不似真人的人,何况他待他的态度,向来都像观赏什么新鲜的玩物,忽远忽近,戏谑讥嘲,看不出几分真心。低到尘埃里的庶民……又岂敢这么叫他?
今夜他一言一行都是虚假,只有这一刻,心底的痛是真的,疼得剜心刺骨,让他不由自主地要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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