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乡的那天路过丞相府,丞相下车站在府门前看了看。朱门厚重,匾额上写着烫金的“顾”字,两盏红灯笼挂在落满了大雪的门檐下。
丞相对那段日子是很怀念的,在丞相府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恍惚如隔世。
他看了许久,最后才转身:“走吧,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你在想什么?”将军坐在马车里问他。
丞相抿了抿嘴唇,看向外面无垠的原野,淡淡道:“我在想阿宁。四年前我把阿宁接进丞相府的那一天,门头的匾额上写着‘晏’字。现在阿宁不在了,‘晏’字也被换下来了。”
说起童子,总要令人伤悲,毕竟他才九岁,余生本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丞相把长命锁和木雕福童从怀里拿出来,端在手心看了很久。将军陪着他一起沉默,算是在新年里,为逝去的魂灵哀悼。
赶马走驰道,三五天工夫就能到济南。济南翁氏古老的大门前,早就有仆人在翘首等候。
“公子回来了,快去接风!”远远地瞧见马车过来,何老忙招呼下面一帮仆役去卸马车。
将军先下车,转身打起帘子再把丞相接下来。丞相伸出一只手扶着将军的手腕,弯腰从车辇内出来,他提着衣装下摆,免得蹭到灰尘。
何老瞧见了丞相,登时眼皮子一抖,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丞相拢着鹤氅站在门前,内里穿着描金穿花窄裉袄,锦鲤莲花平面绣跃然衣上。丞相是朗朗的美男子,长眉深目,气象庄严,看得仆役们一阵惊艳。
“公子可算回来了,夫人盼望了半个月,快些进去见见夫人吧。”何老见过礼之后把二人引进门,穿过垂拱廊子往正堂上去。
临进门前,何老突然拦住丞相,问:“不知这位公子,该怎么称呼?”
何老其实忐忑,丞相的身份有点复杂,他不知道是该叫晏大人呢,还是叫晏公子呢,还是叫晏老爷。
“我姓晏,名叫晏翎。”丞相微微颔首。
将军牵起丞相的手,说:“晏公子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娘亲见见他。”
何老抬眼看看将军,再看看丞相,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何老略知一二,今日见其这般亲密,想来应是好事将近了。何老不再多说,笑着把二人请进堂中。
翁家主母坐在堂上,见将军回来,一惊,忙上前去探看。将军随父驻扎在边疆,多年不曾回故乡,今日突然得见,主母当即便落下泪来。
母子二人寒暄过两句,主母才见着了站在旁边的丞相。丞相见二人这般热泪盈眶,颇有些动容,他侍立一旁,默不言语。
“这是我的朋友,姓晏,名翎,来自泸州晏氏。”将军把丞相拉过来,并肩站在主母面前。
丞相拱袖施礼:“晏翎见过翁夫人。”
主母抬手把人扶起来,左右端看一番,觉得这位晏公子气度颇是不凡。她听说过泸州晏氏的大名,那是西蜀的大族,诗书鸿儒,世代为官。
丞相待人接物谦恭有礼,又是富贵人家出身,言行举止自然挑不出错处。主母看了很舒心,询问了两句,便招二人坐下。
“晏公子可是要回泸州去?”主母问,抬手叫婢女来上茶。
“正是。”丞相颔首,“正巧与翁公子顺路,便一起回来了。”
主母点点头,说:“犬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幸运。犬子不才,有哪里冲撞了公子,老身现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将军撇起眉毛,他哪里不才了
丞相心里也笑了,你儿子都是我未过门的媳妇了,哪里还有冲撞不冲撞的?
“哪里哪里,翁公子品行高洁,怎么会冲撞。世人都说,翁将军神勇无敌,所向披靡,能与晏某做朋友,实乃是晏某的幸运。”
主母听了心里高兴,拉着两人又讲了些有趣的话儿,才说让丞相在府里留宿几天,过阵子再上路。
丞相心中大喜过望,他说了半天就等着留宿这句话。当然,门面上的推辞和为难还是要表现表现的,不然怎么体现他的谦谦君子城北徐公之风。
末了,丞相为主母送上了礼物,又和将军一起行跪拜大礼,一来祝福主母福寿绵长,二来多谢主母的款待。
何老站在堂外看着,眼角忽然湿润了。两个人走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他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主母坐在正首看着二人行礼,笑得慈眉善目,和乐安宁。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枝条上系着红绫和流苏,屋檐上的雪反射着阳光。
晚间,将军带着丞相来到翁家的祠堂,堂里供奉着翁家的列祖列宗,灯火明亮,香烟袅袅。
“那是我爹的灵位。”将军朝前指一指,把三根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
丞相站在众多的牌位前,烛光照亮他满身,他有些感慨,百年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么一个木牌,摆在桌上,与其他的毫无区别。
将军把另外三根香递给他,丞相有些犹豫,将军笑着朝他点点头,说不用顾虑,祖宗慈悲,一定会保佑他的。
丞相跪在蒲团上,把三支香举过头顶,闭上眼睛俯首叩拜。将军站在一旁,看着他拜了三拜,然后站起来把香插好。六炷香靠在一起,慢慢燃烧,袅袅的烟雾背后是成百的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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