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姐上官来弟始终保持着沉默,母亲扫了她一眼,她的头便低垂下去。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说:“明天,你和招弟,把小骡子牵到骡马市上去卖了吧。”五姐上官盼弟尖着嗓门说:“它还吃奶呢。我们为什么不卖麦子?我们有那么多麦子。”母亲往东厢房扫了—眼,厢房的门虚掩着,窗前的—根铁丝上晾晒着鸟枪队长沙月亮的一双布袜子。 小骡子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院子里,它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一样,也是雄性。我只能站在母亲背着的棉布口袋里.它已经长得像它妈妈—样高了。“就这样吧,明天卖了它。”母亲说着。住屋里走去。从我们身后,传来—声响亮的呼唤:“干娘!” 失踪三天的沙月亮,牵着他的黑驴,重回我家院子。他的驴背上,驮着两个袱的缝里,露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干娘!”他又亲切地叫了一声。母亲回转身,望着这个歪肩膀男人黑瘦的脸上那别别扭扭的笑容,用坚定的口吻说:“沙队长,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干娘。”沙月亮不屈不挠地笑着说:“不是干娘,胜过干娘,您瞧不上我,我对您可是有一大片孝心。”说着,他喊来两个鸟枪队员,吩咐他们从驴背上卸下包袱,牵驴去教堂喂养。母亲仇恨地盯着那黑叫驴,我也仇恨地盯着黑叫驴。它翕动着鼻孔,嗅着我家黑母驴从西厢房里放出来的味道。 沙月亮解开—只大包袱,抖出一件狐狸皮大衣,举起来,在小雪花中炫耀着,它放出的热量把雪花融化在距它一米之外。“干娘,”沙月亮举着大衣向母亲靠近,“干娘,这是儿子的一点孝心。”母亲急急忙忙地躲闪着,但还是无法逃避狐裘加身的结局。我的眼前一片昏暗,狐皮的臊气和樟脑刺鼻的臭气几乎窒息了我。 等我重见光明时,发现院子里成了动物世界:大姐上官来弟披着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只双眼发光的狐狸。二姐上官招弟披着一件鼠狼皮大衣。三姐上官领弟披着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着一件苍黄狍子皮大衣。五姐上官盼弟披着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着一件绵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着一件白兔皮大衣。母亲的狐狸皮大衣躺在地上。母亲大声说:“都给我脱下来,脱下来!”姐姐们似乎没听见母亲的话,她们的头在皮领子里转来转去,她们的手彼此抚摸着身上的皮毛,从她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们都沉浸在温暖里惊喜,都在惊喜中感到温暖。母亲的身体颤抖着,软弱无力地说:“你们都聋了吗?” 沙月亮从包袱里抖出最后两件小皮袄,用手轻轻抚着那看上去像绸缎一样光滑、棕红色中长着黑色斑点的皮毛,激动地说:“干娘,这是猞猁皮,高密东北乡方圆百里,只有两只猞猁。耿老栓父子俩费了三年工夫才抓到了它们,这是那只公猞猁的皮,这是那只母猞猁的皮。你们见过猞猁吗?”他的目光扫了一圈皮毛灿烂的姐姐们问,姐姐们都不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像一个小学教员,向他的学生们宣讲有关猞猁的知识,“猞猁,像猫比猫大,像豹比豹小,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可以捉住在树梢上飞行的小鸟。这东西,精灵一样。高密东北乡这两只猞猁,生活在乱葬岗子里,逮到它们比登天还难,但终于逮到了。干娘,这两件猞猁皮袄,是我送给金童兄弟和玉女妹妹的礼物。”他说着,把会爬树、会游泳、一跳能有一丈高的猞猁皮小袄放在母亲的臂弯里。然后他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件火红狐狸皮袄,抖抖,也放在母亲臂弯里,令人感动地说:“干娘,给点面子吧。” 当天晚上,母亲c上了正房门闩,把大姐上官来弟叫进我们的房间。母亲把我放在炕头上,和玉女并排着。我伸出爪子抓了一下她的脸,她哭着退缩到炕角上去了。母亲顾不上管我们,她返身又c上房门的门闩。大姐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狐狸,拘谨但又有几分高傲地站在炕前。母亲骗腿上炕,从脑后拔下一根钗子,拨掉了灯花结,让灯光明亮起来。母亲正襟危坐,嘲讽地说:“大小姐,坐下吧,不要怕弄脏你的皮毛大衣。”大姐脸上发了红,她噘着嘴,赌气地坐在炕前的方凳上。她的狐狸在她的脖子上翘起j滑的下巴,两只眼睛放出绿油油的光芒。 院子里是沙月亮的世界。自从他进驻东厢房后,我家的大门就从没关严过。今天晚上,东厢房里更是热闹非凡,又白又亮的瓦斯灯光,透过窗纸,把院子照得通亮,雪花在灯影里飞舞。院子里脚步杂沓,大门咣啷咣啷地响着,胡同里响着一串串又清脆的驴蹄声。厢房里,男人们的笑声响亮又粗野,三桃园呀,五魁首呀,七朵梅花八匹马呀,他们在猜拳行令。鱼、r的香味使我的六个姐姐齐集在东间屋的窗户上,馋涎欲滴。母亲目光如电,视着大姐。大姐倔强地与母亲对视着,眼光相碰,溅出蓝色的火花。 “你是怎么想的?”母亲威严地问。 大姐抚摸着狐狸蓬松的尾巴,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道:“别给我装糊涂。” 大姐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母亲换了一副悲哀的腔调,说:“来弟呀,你们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娘就没有指靠了。”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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