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他独自醒来。他的身体已冷下了,身旁也没人偎着,替他取暖。
奴在他醒来前,就离开了。
他裸着身,坐在榻边,看着置於窗前,以前肃奴最喜欢倚着捏陶的长案──如今这案子擦拭得光亮,上头没半点泥渍。看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去抚摸那长案的木头纹路。
抚着,深深地抚着,好像这上头还残留着她倚靠的体温。
是啊,我在安孤营长大的。
我家,还有家人,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没了。
洪荒淹过去,整条漕都在湖底下,只有我被救上来。
那时候听人家说,把捏好的陶俑扔进水里,水就不会作怪,我觉得真神,便捏了陶丢进去,嘿!结果那整年都没发大水呢!我还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後来长大解事了,才发现施了金名术的陶俑方能镇江。不过我还是喜欢捏陶,捏陶不寂寞,偶尔还可以跟人偶说说话。
泥巴哪会脏?人就是泥巴做的啊。
人死了,不都化为土了。
他还想起,她曾做过一组陶俑,有顽童踢皮球的,有渔夫一手担着钓竿、一手拎着串鱼的,还有一双女孩,一边搓揉做稷窝头的面团,一边谈笑,神韵逼真,活灵活现。这些陶俑聚在一起,有一种一家人生活的和乐感。
她四岁时就没了家,没了家人,在安孤营成长,後来被老爷买进肃家,一直被主母逼着,过着低卑的生活。她或许以为,只要自己过得简朴,减少慾望,不在乎、不计较金钱地位,远离那阶级分明的现实,进入贴近平民的寻常日子,她便感受不到世上还有一种叫做贫穷的歧视、没有自尊自主的荒芜。
她以为她可以单单纯纯地过上一生,可是,她却爱上他,爱上他这个深陷在阶级斗争与炫耀金权的泥淖的男人。
贫穷、失宠、无尊无华的她,用最屈辱的方式失去他。
她无法再忽视没钱、没权、没势、没地位的事实所带给她的羞辱了。那层羞辱,被失爱的痛挖得更深,深得像个无底的黑渊,开始吸食她的乾净,啃噬她的洁白。
她或许不恨他。她恨的,是这个势利、丑恶的现实世界,以及自己低劣的命运,甚至是在冥冥之中主宰她命运的太一大神。仇视肃家,或许只是一个使力的小点,得以让她被恨意绷紧的心稍稍发泄而宽舒一些。
昨夜感受到她那份恨意的真实,让他惊颤不已,此刻再一次碰触──他深吸口气,哽了一声──只余悲伤与无奈。第一次,他是深深地觉得,自己竟是这般无能为力,渺茫微小。
此时,有个奴婢没敲门便进来了,手上端着清洁打理的洒扫盆具。一进来发现有人,还是赤裸裸的二爷时,还没嫁人的小女子马上惨叫,摔了手上的东西。
摔落的匡啷声打醒了他,他看向那畏缩地躲着眼睛的婢女。
婢女不敢看他,嗫嚅地解释:「小的该死,以为没人,冒失闯进,还请二爷原谅……」
「小姐呢?」他不以为意,只是问。
婢女艰难地答道:「小姐一早就到飨田川搭船了。」
肃离一愣。「什麽?」
「小姐今早突然决定北上一趟玉漕,处理当地的一些事务。」奴婢还是对他避着眼睛。「她说她会在主母的寿宴前赶回来。」
听到这消息,肃离浑身乏力。
她就这样逃开他,在他快要触及她的心的时候。
见他漠然,奴婢小心地问:「二爷要回房梳洗吗?小的去请人过来。」
肃离没马上回答她,却是迷茫地走到搁在角落的一面用帘布遮起的落地镜前,掀开布,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自己,伤痕累累──他的胸腹上裂着寻奴给他开的指爪,结着红色的血痂,触目惊心。还有一口又一口的咬痕,满布全身,但远远看去,却又像极为性感亲昵的吻痕,是爱人曾经施爱过的痕迹,如此一想,他倒释怀了许多,甚至只是摸着,也能让身体回想到当时自己被啃咬的快感。
如此,或许能撑过一段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吧。他安慰自己,并希望这些春伤不要好得太快,也算是惩罚自己曾经自以为是,以为他真的了解寻奴所处的深渊。
最後,他意兴阑珊地说:「叫人来吧,顺道替我烧管烟。」
他便坐在那面铜镜前,吃着药烟,任婢女替他梳发成髻。天还热,他不想那麽快穿上衣服,还想多多留恋他身上的那片痕迹,结果让梳头的婢女始终羞红着脸,眼睛只敢专注在二爷的发梢上。
烟吃着吃着,忽然,他的表情恍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头光洁,没有伤斑。
他却想起了那些烙在寻奴身上的圆疤。她说,那是寻越的杰作,摸起来,像是用烧红的烟头烫的。
他茫茫然的,拿烟管烫自己。
「二爷!」婢女惊呼。「您做什麽啊?」
他没理会婢女,烧黑了那肤,他又去烧别处,表情无动於衷,好像他烫的、伤的,不是他自己似的。
婢女惶惶地奔出门叫人来,後来请来了独叔,才让他停止了这妄举。
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
奴曾经受了什麽折磨,他也要受。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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