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言家出来，康轴感觉自己后背都湿了。要不是言母这番提问，自己都还不知道跟无尘的关系有多么尴尬，自己先前那番“你自是你，我自是我，何需甚名目”的豪言壮语还是太想当然了，看来还要跟无尘商量一下，统一一下口径才好。
这样想着回到高柱子屋里，无尘已是把饭都摆在了桌上，一大海碗黄灿灿的小米粥，一盘杂粮馍馍，还有一小碟酱菜。吃食很是朴素，但看得出来是主人家用心操持的结果。在无尘细心地盖上布保温后，现在还冒着一丝暖气。康轴看了不禁食指大动，坐下来正要开动，看看无尘还站在旁边便问到：“你们都用过了么？要不再一起用点？”无尘鼻翼动了一下，好像是要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只是回到：“哥哥，这小米粥是早饭时给哥哥留的，大家自是都用过的。嬷嬷身子不爽利，没胃口，也备下了一甄来让嬷嬷自食。至于这馍馍却是午饭吃的，小乙哥要出门带了几个，大郎打柴回来就和小妹一起用过了，倒是哥哥这里两顿并作一顿吃。”无尘一番话叫康轴都不好意思起来：“见笑，见笑。这一提醒我真觉得饿了，原来是两顿没吃了！”说完便埋头大吃起来。
饭菜虽然简单，康轴却吃得很香，不一会便把吃食一扫而光。无尘上前把碗筷收拾了，拿出去清洗。康轴谢过无尘，然后背着手，踱着步子晃晃悠悠地出去消食。
南山村虽然不大，不过依山而建，绿树掩映倒是别有一番趣味。一条青石路贯穿其中，房屋沿路高高低低零星散布，村舍间鸡犬相闻，不时有那垂髫顽童在奔跑戏耍，看到有生人路过便大笑着一哄而散。“田园之乐啊～”一路行来所见让康轴胸怀一畅，忍不住感叹道。其实方才跟言氏了解过村里的底细，康轴很清楚村里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宽裕。村子位于山脚之下，地形狭窄，能开垦出来的耕地极少。地里的出息根本连村民的口粮都满足不了，村中青壮都在二三里外的一处大庄子里租佃过活，庄子叫陆家堡，庄里有四五百户庄户，庄主便是此地保正，周边七八个村子连南山村在内都归他管。
宋代农村每十户为一保，设保长；每五十户设一大保，设大保长；每十大保（也就是五百户）设都保；都保的领导就叫都保正，还设有一名副手，唤副保正。都保正就相当于后世的乡长。不过宋人嘴顺，不管深浅都泛称“保正”。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农村，宗社势力十分庞大，是统治者有效统治农村基层的重要助力。从陆家堡这个名字可以看出“陆”姓是此地大姓，一庄之长想必也是陆氏宗族中主事之人，以这个势力和几百本庄庄户的基数为倚仗，把周边村子百十户外姓散户纳在治下，这位“陆保正”的威势可想而知。保正掌管治下户口治安、训练壮勇等事宜，又是山高皇帝远，乡里宗族法度可比大宋律管用多了，自然是翻云覆雨、黑白通吃，基本没几个屁股干净的。大名鼎鼎的“晁保正”就是最好的例子。
南山村十来户人口勉勉强强编成了一个小保，也有一个“高保正”，还是高柱子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远房叔叔，正是属这陆保正该管。不过南山村人丁单薄，高保正又年纪高大、性子懦弱，自然没有什么话语权。凡事争辩不得，村中平日各种摊派杂役都是颇重，也只忍气吞声而已。
此间种种情状，让康轴不无恶趣味地想到：看来这在北宋当保正真的跟混黑社会差不多。用铜锣湾扛把子陈浩南同学的名言来说，就是得“够姜(够狠)！够雷(够义气)！够沓马(够人多)！”
南山村恬静闲适的氛围下，低矮简陋的屋舍，狭窄零碎的田地，顽童们瘦小的身体和破旧的衣服无不诉说着村里的窘迫。不过康轴并没有替村民出头跑去跟陆保正结交说项的念头。这里边盘根错节，自己一个外来黑户要跟这些地头蛇打交道，一个不慎就会死得骨头渣都不剩，还平白连累了言高二人，甚至整个南山村。何况中国老百姓安天乐命、隐忍知足的天性，实在是易于治理到令人发指的程度。但凡不是上面的人脑袋抽风、花式作死，让这些质朴可爱的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基本上中国社会的基层统治都是稳得一逼。
始于政和元年(1111年)的“西城括田所”在奸宦杨戬的主持下大括公田，京东西路、淮西北路大量富户、自耕农纷纷破产，掀起了多次反抗官府**、盘剥与压迫的武装斗争和农民起义，其中就有宣和元年(1119年)爆发的宋江领导的梁山泊地区起义，直到今年(宣和三年)二月，起义才宣告失败。杨戬也在这年成了名符其实的“死太监”，他死后接任的李彦却更是变本加厉，把括田从京西汝州开始﹐一直祸害到京畿、京东、河北等路。
这里地处河北西路，现在自然还没有受到西城所的荼毒。日子虽然艰难，也还是生活得下去，至于以后……康轴摇摇头，把这些念头抛诸脑后。他根本不敢深想，只是自欺欺人地看着眼前风光，感叹着“此间乐”！
有时候，当一个清醒的人是需要勇气的。康轴突然很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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