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王立彬所在的上河市河山镇的红湖村也渐渐成为了个城中村。土地被征收,洪湖村村民们都去了一家冶炼厂做了工人,王立彬则成为了一名开加料机加铜的工人。
开加料机,这不是最苦的差事,因为在这里工作,仅仅接触高温气体,好歹不接触有毒气体,所以还算不得最苦的差事。可虽然算不得最苦,却也够人受的了,满炉子都是烧红的铜水,人就站在这旁边,烤也快烤化了!
就在这能烤化人的车间里,初来乍到的王立彬便看见了有点令人心痛的一幕——有一名弯腰驼背的工人脖子上挂着一块又大又重的铜板,而这块铜板则是用一根细铁丝勒在他脖子上的。他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孤独地站在炉旁,愁眉苦脸,早已汗流浃背。那根细铁丝也深深印进了他颈后的皮肤里,让王立彬只看了第一眼,脖子就开始隐隐作痛。
“他,他怎么了?”见到此情此景,王立彬惊得话也说不周全了,拉过身旁一位老同事问了起来。
老同事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他又这样了…我们也拿他没办法了!”老同事一个劲摇着头,喝了口茶缸里的水,砸吧着嘴巴,眼神似有百感交集,最终轻轻叹出一句:“其实啊,他的这里——”他悄悄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已经有问题了。”他又叹息一声,“哎!作孽啊,作孽!他爹在牌桌上耍滑头,害了人家不浅,结果自己养了个傻儿子,小郑先天生下来,人就有点木木的,是个老好人,可是呢,特殊时期一斗,就把他给整疯了!作孽啊,作孽!啧啧啧…”
“啊?!”王立彬又一次震惊了,他瞟了一眼炉旁的工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搞疯的?”
“怎么搞的?还不是姓朱的搞的!你去看看他胸口挂的那铜板上写的啥?”老同事捧着茶缸,又抬起头陷入了回忆:“想当年那个姓朱的,也就是个小工人,全凭着他斗小郑斗得最狠,官才越当越大,现在啊,都已经是朱科长喽!…”
王立彬的震惊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形容的了。他默默走近了炉旁汗流浃背的“小郑”,心疼地发现,小郑的脊梁骨几乎都驼得有些变形了,他究竟经历了多少年的冤屈?走近了高温的炉旁,王立彬的额头已有微汗渗出。他的眼眶也渐渐湿润,当年小郑被批斗的画面仿佛如电影般重播回放着。
“打倒走资派郑向东”,是铜板上的大字;“郑向东”三个字歪歪扭扭,被打上了鲜红的大叉。这块牌子其实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块,而是小郑自己做的一块。准确来说,是小郑自己做的许多块当中的一块。也许那个错误的年代已经被推翻,但恶魔已经永远住在了小郑的心中。在常年的批斗中,他的精神已经逐渐失常了,时而清醒,时而犯病。一旦犯起病来,他心中的那个恶魔便又逼他回到了那个年代。
这晚,失眠又伴随了王立彬的大半夜。
第二天,他拿起一块木板,想要穿上绳子仿造一块类似的牌子,以便小郑在犯病时挂上也不至于勒得发痛。他在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喜悦时,不禁也想起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都两年多过去了,厂里的同事们中没有一个人想起要为小郑换一块木板呢?
一边想着这个问题,王立彬一边在木板上写下“走资派郑向东”几个大字,写着写着他不禁觉得可悲——郑向东这种天生就有点傻的人,居然还能是”走资派“?!他正动手穿着绳子,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没用的!小伙子呀,我们都试过了!他不挂木板的,偏要自己找个铜板做起来挂!我们把铁丝换成了绳子,他也不挂,偏要自己换成细铁丝来挂!我们也是没办法啦!你别白费功夫啦!”
王立彬愣了,一回头,身后还是昨天那老同事。
“别做啦,没用的,真的!”老同事像昨天那样一直摇头。
望着手里做了一半的木板,王立彬犯了难。此时,他为难的不是放不放弃做这块木板,而是究竟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小郑少受点伤害。虽说“不常犯病”,总归还是博不得这个概率!王立彬打心眼里不愿再见到昨天那痛心的一幕,哪怕再多看一秒。小郑脖子上那根细铁丝仿佛是深深嵌进了王立彬的肉里,如果不摘掉它,他会永远坐立难安下去。
细铁丝,对,细铁丝!既然不能换成绳子,就换成粗铁丝试试吧!既然不能换成木板,那么,换成铝合金之类的材质,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王立彬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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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最终做了块铝板,换成粗铁丝了,然后小郑犯病的时候挂了?”见王立彬很久没有说话,何俊毅忍不住问下去。
仍然披星戴月走在回家的路上。王立彬沉默不语,仿佛在思量什么。何俊毅也完全被带入了故事中,就快忘了自己最初问的问题是什么。就这样沉默了很久,两个人走到烟笼湖公园北门时,他才突然半醉半醒地想起一个问题:“对了,那个老师傅说‘他爹在牌桌上耍滑头,害了人家不浅’,是怎么回事?难道你出老千就是…”
王立彬一言不发,何俊毅继续发挥无尽的猜想:“郑向东有时候犯病,有时候清醒,犯病的时候他不知道,清醒的时候他知道你的好,然后你们慢慢就成了好朋友,然后你就经常去他家玩,然后就认识了他爹!认识了那个会耍滑头的爹!然后你就也会耍滑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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