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这破房子事事儿的取了个附庸风雅的大名——不归堂。
有时候暮色将近,懒得往衙门返,他就在不归堂里点一堆火,竟然也出人意料的暖和。碰上一天顺利的时候,他还能有闲情逸致躺在屋顶上看看星星赏赏月亮,顺带喝杯烧酒取个暖,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舒坦的他简直要忘了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石头山上寒梅早放,那大片大片铺陈开的君子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山岭。
大概是受到方秉笔“坛底封梅寄佳人”的启迪,柳长洲作妖的找来几个装满糟米的酒坛子,丝毫不解风情的祸祸了方圆数十丈以内的梅花,封了几坛子君子酿,埋在了不归堂的脚下,打算埋他个十年八年。
十年八年后,如果侥幸他还有一息尚存,如果他还想得起来,那就来这里挖一挖,如果他想不起来,或者他已经殒身致命,那就随便交给哪个有幸来到此间的人吧。
正月十五,他在衙门里处理完攒下来的一干破事,去多露桥下扛了两坛子梅子青回到不归堂里,打算喝个通宵达旦、醉倒不归。他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他派去保护陆含章的手下来找他:“头儿,陆老板出事儿了。”
柳长洲心里“咯噔”一下,赏他一记白眼,粗暴道:“说重点。”
那人支支吾吾了半天,吞吞吐吐道:“陆老板离开的太晚了,走夜路一脚踩空,就、就把脚给崴了。弟兄们刚给背去了广济堂。”
柳长洲提起的心全部放了下来,哭笑不得道:“叫他们回来,把陆老板背这儿来。”
他看了看那坛尚未启封的梅子青,心想说不定可以找个伴儿。
陆含章崴了脚,先是莫名其妙的被几个低层劳役不由分说的背着往城里走,还没下石头山,那伙人又换了方向,往石头山里走。
他不论说什么,那伙人都当听不见,不吭气儿。
他回想了一番自己近来有没有发脾气踹人什么的,在记忆里搜刮了一圈,一件过分的事儿都没能挑出来。不过……说实话,万事不走心的陆老板还真没担心过这伙人要搞什么幺蛾子,问他们话得不到回答,他索性也修起了闭口禅,专心致志的享受起了崴了的脚上的痛感。
至于这伙人究竟要做什么,他猜不出来;不过他分析得很清楚,这伙人绝对不会要了他的命,不然怎么在他脚崴了的时候才蹦出来呢?
这样一想,他就更没所谓了。
一念之间,他脑子里滑过一个念头,是柳长洲的人吧?
走了不大会儿,暮色四平的石头山上,靠悬河口上游一个梅林掩映的角落突兀的出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石头房。那屋子纯天然用石头和泥巴搅合而成,前面嵌着仅容单人通过的小门,一看就是用悬河口上废弃不用的木料编织起来的。
那木门上被不知道哪个闲的蛋疼的人插满了密密麻麻的枯草。这种层层叠叠、丑的前无古人、扯淡的后无来者的风格,他只见过一次——柳长洲原先那把鸡毛扇。
那门楣上轻飘飘糊了一层被撕扯的奇形怪状的宣纸,上面的字倒是挺豪迈,极为简洁的写了三个字——不归堂。
这等破烂风格,穷尽整个清河县,除了柳长洲,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那些背着他的人默默无闻的将他放在不归堂前的一株梅树下,然后深藏功与名,退散了。
“喝不喝酒?”
一声含笑的声音突兀的从不归堂里飘出来,惊起了林间不知名的山鸟,带起一阵细雪扑簌掉落的声音,还有树枝清脆的断裂声响。随后,那扇破烂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身形颀长的人款步而来,那人一只手里还十分轻巧的叠着两坛子酒,另一只手上端着一个手炉。
碧山人来,清酒满怀。
陆含章心里莫名的涌出一股细流,待到柳长洲那张分明欠揍的脸全都映在雪光里,他松了口气,竟然还有一丝“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奇感,翩翩一笑,格外的不见外道:“喝个屁,你手下那帮人简直跟你一个样,都是土匪出身吧?”然后十分自觉地去接他手里的暖炉。
他接手这个工事以后,各种悲催倒霉的事几乎就没断过,先是莫名其妙被扎了一刀,伤口还没好利索,走夜路撞见鬼的又崴了脚,还被几个莽夫惊了半跳。这一切都被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全都记到了眼前这人头上,呵、呵,来日方长。
柳长洲在他脚边蹲下来,不由分说的去脱陆含章用手握着的那只脚上的鞋袜,十分顺从的接受了他这一暗含指责的以下犯上,说:“就你这样的,还有心思嘲笑别人?反正走路崴了脚的,不是我手下这帮‘土匪’。”
陆含章捂着手炉,就势往后一靠,倚在梅花树上,从上而下纷纷扬扬掉下来几片花瓣。他百无聊赖的伸手接住几片,无所事事的把玩了起来。
柳长洲把酒倒在手上,相互摩擦热了,一把捂在他脚踝上,忍了半天没忍住,犹犹豫豫的问道:“哎,你、你那什么,你手筋脚筋怎么断的?”
陆含章一顿,皱着眉头挣扎着坐起来,一本正经的故作疑惑道:“不是你那帮手下给我挑断的吗?”
明明他是在胡说八道,柳长洲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眼睛,细细的开始揉那个已经明显肿胀的地方,卡着虎口确定了一下到底伤没伤到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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