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他已经先后悔了。
“嗯?”顾昀却仿佛没听清,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
不知怎么的,长庚就想起此人和沈易两人装成落魄隐士住在雁回小镇的时候,此人不爱听的话一概听不见的事。
本来就是个装蒜的行家,这一旦聋起来,更是如虎添翼了。
只听这大梁第一蒜的安定侯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给我带药了吗?晚上我带你去后面的雪梅斋,那边新来了几个唱曲的,据说都是竞争年底起鸢楼首曲的,咱们先提前去鉴别鉴别。”
长庚以为顾昀让他带药是有什么要紧事,闹了半天居然是嫌耳朵聋着喝花酒不过瘾,当下皮笑肉不笑道:“是药三分毒,义父既然没有要紧事,药还是少喝为妙。”
顾聋驴唇不对马嘴地接道:“嗯嗯,好,带来了就好,这边水很好,你多泡一会,好好松快松快。”
长庚:“……”
他彻底不想跟顾昀讲理了,正襟危坐在温泉边,眼皮也不抬地打手势道:“西北线报皇上收到了,一切平安,你放心吧。”
顾昀缓缓地点点头:“嗯——你来都来了,不跟我泡一泡吗?”
“……不了,”长庚面无表情道,“义父自己享受吧。”
顾昀“啧”了一声,随后他居然一点也不避讳长庚,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好避讳的,态度坦然地直接就下了水。
长庚猝不及防,连忙仓皇移开视线,简直没地方放眼睛,乱七八糟地抓起一盏酒杯,掩饰什么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唇才想起来——这是顾昀的杯子。
他蓦地站起来,险些把顾昀的小桌子碰倒,声音干涩地说道:“我就是来告诉义父一声,你知道了就好,我……我回去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小长庚。”顾昀叫住他,将被水汽熏花的琉璃镜放在一边,只有尺寸长的视线有些对不准焦距,趴在岸边却像条司水的蛟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有什么好新鲜的?”
长庚屏住呼吸,终于还是抬了一下视线,顾昀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满身的伤疤却触目惊心地刺眼,有一道从颈下横过胸口,使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几乎像是比劈成了两半又重新给缝在了一起。
顾昀深谙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讳,越是显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舍不下,干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反正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每个人对父母感情都很深,不光是你,我也一样,”顾昀说道,“我亲爹是个活牲口,就知道纠集一帮铁傀儡追着我砍,第一个握着我手写字的人是先帝,第一个哄着我吃药、吃完还给蜜饯的人也是先帝,我小时候也觉得他是唯一一个疼过我的人。有时候这种感情太深,可能让你产生一点错觉,过了这一段就好,没事的,你越是放在心上,越是觉得不堪重负,它就越是纠缠你。”
长庚张了张嘴,顾昀却仗着自己听不清,根本不管长庚回不回话,自顾自地接着道:“义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太容易给自己背包袱,都放一放吧,陪我在这住两天,整天跟个老和尚一样像什么样子?那么多好风光,有意思的事多了,别固步自封。”
☆、第54章 惊变
长庚僵立良久,走到温泉边上,缓缓地跪了下来,垂目注视着顾昀身上成群结队的伤疤。
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半夜三更被乌尔骨惊醒,惊醒后,他就会翻来覆去地想顾昀。
长庚从小喜欢安静,那时候经常觉得这个活泼得过了头的义父不可理喻,后来琢磨多了,他突然有种奇怪的疑问,顾昀……怎么会长成这样的一个人呢?
想那老安定侯与长公主膝下独苗,那是多么不可一世的贵公子,何其清贵,稚龄时骤然失去视力与听力,被亲生父亲锻铁一样逼着抽着往前赶,伤痕累累的羽翼尚未长全,又接连经历考妣双丧,玄铁营昔日荣光黯淡,被困于深宫之中……一个人倘若在年幼的时候受过太多的伤害,哪怕不会偏激冷漠,至少也不会是个能玩爱闹的。
长庚对此深有感触。
他有时难以想象,那伤口要重叠多少层,才能将一个人磨砺成这个样子?
长庚突然恨极了自己竟晚生十年,竟没有机会在荆棘丛中握住那个人尚且稚拙的手,单为了这一点,他觉得自己会终身对沈易心怀妒忌。
他魔障似的上前,拨开顾昀垂了一身一水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顾昀胸口那道横亘的伤疤。
“嘶……”顾昀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忙往后一躲,“这正跟你说理呢,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长庚哑声道:“这是怎么弄的?”
聋子一开始没听清,长庚便捉了他的手,一字一顿地在他手心又写了一遍。
顾昀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来了。
长庚将他琉璃镜上的水汽擦干净,架回到顾昀鼻梁上,深深地凝视着他,打手语道:“义父,我们一人坦白一件事好不好?”
顾昀一皱眉。
长庚:“你对先帝感情深厚,想亲他、抱他、与他耳鬓厮磨地纠缠一辈子吗?”
顾昀失声道:“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帝那张总显得悲苦横生的老脸,当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你回答了,到我了,”长庚一脸清心寡欲地说道,“我想。”
顾昀:“……”
他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长庚这个“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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