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仿佛是今天头一次认得商细蕊。
商细蕊停住身姿,唱道:
——江南兵戈正纷扰,西北江山也飘摇。二百年fēng_liú到老,只落得,疾走忙逃!
气韵悠长沉稳,一点儿也听不出他是在耍了一场剑以后开的腔,当中连换气的停顿都没有,嗓子清亮得捅破了天去。唱到最后那几个字,剑锋刷地往台下一指,带着把空气割裂开来的呼啸,直点在泼皮无赖们的鼻子尖,那刺凛凛的冰一样的寒光!这时候泼皮们和丘八们都看清了,商细蕊手上拿的真真是把杀人要命的家伙,剑身上还凿了两条血槽呢!他脸上全是末代帝王悲愤沉郁威势万钧的神气,两点瞳仁盛不住他满腔的忿恨,目中精光比剑还要锋利,还要发冷。他要肃清朝政,要横扫蛮夷,底下几个小喽啰便是他千秋伟业的第一个阻挠,是他祭剑的亡魂,他真是要杀人来的!
泼皮们其中一个,腿一软,一屁股墩坐到地上,口里失声惊叫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瞪着商细蕊,像是瞪着一样骇人的所在,不能自已。人们就眼见他裤裆里洇湿了一块,慢慢淌了一地。他被台上的假皇帝给吓尿了。
其他泼皮纷纷慌了神,丘八们趁机连打带踹,往腰窝子软挡里揍,三两下把泼皮搓了出门。一直到戏园子门外,才听见里头爆发出一阵炸雷似的欢呼喝彩,震得人耳朵嗡嗡的。座儿们都疯了,真疯了。路上拉车的骡子被那叫好声给惊着了,几个趔趄,差点把东歪西倒跌在街头的泼皮们给踩个正着,几乎又要吓尿了人。
戏园子里面,黎伯的胡琴迅速跟上,为商细蕊奏了一段很漂亮的气势恢宏的收尾,当是配得起他的帝王声腔。这段戏之后,本来紧接着就是皇上谒见太后,太后为皇上指婚。可是座儿们情绪都太激动了,欢呼久久不散,一波一波似是狂潮,银元首饰等等彩头扑落如雨,叫台上的人站不住脚跟。只能暂时歇回后台,待场内稍微冷却一些了再呈后文。程凤台因为不甚懂戏,因此素来都是相当文雅的观众。而且他与商细蕊有着别样的关系,使他看商细蕊时,总有一种超脱的淡定——东西再好,也是从自个儿兜里掏出来展示的,那就不至于再一惊一乍引以为奇了。
可是今天程凤台也是忍不住的大声给叫好,心情很激动,拍巴掌拍到手都发烫。范涟跟着众人摘下自己的两只戒指往台上掷去,完了不过瘾,把螺钿镀金的领带夹也丢了出去,最后又想来撸程凤台的戒指,厚颜无耻地笑道:“哎呀,和商老板怪熟的,反倒没想着给他准备点什么。”程凤台一推他:“死去!”但是转身亲手摘了戒指,让老葛直接送到后台去给商细蕊添彩头。
老葛攥着戒指到后台去见商细蕊。后台的热闹不比座儿底下少,大家围着商细蕊叽叽喳喳又是后怕又是欣喜,说个没完没了。小来给商细蕊沏了一壶黄芪人参茶,大补中气的。商细蕊就着茶壶嘴儿嘬了一口,回头一面听着戏子们七嘴八舌夸赞他,一面笑眯眯地对着镜子补妆。只有小周子被商细蕊的戏震撼得反而异常沉默,脸上神情怔忡地站在远处向这边望着,身影映在镜子的角落里,一小张纸片人。商细蕊看见了他,停手对他笑了笑。小周子眼珠略微一动,定在商细蕊的嘴唇上,还是在那里无悲无喜发着愣。
老葛与进进出出的戏子们擦肩而过,尽量不惹人注目地来到后台,带着那么点暧昧的,谄媚的,神秘的笑意。老葛为他家二爷传递过无数次这样的风月消息,驾轻就熟了。摊开掌心把戒指呈在商细蕊面前,商细蕊眼角一撇,马上笑得浓了——他见过二爷戴这只戒指。
老葛笑道:“二爷说,商老板唱得极好,等散戏了来为商老板庆功。”
商细蕊把那戒指拿着了,笑着点点头。
下一场隔了二十分钟才开演。皇帝使了些小聪明,违逆太后的旨意,娶下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妃。俞青饰演的贵妃窈窕秀丽,有着一股高贵和娴静,高梳云髻,还是比商细蕊矮了半个头。两个人同台而立,俪影双双,真是一对水月镜花的璧人。
商细蕊牵着俞青的手,目中含情,唱道:
——灯花哪里抛,鸳梦难丢掉。我这里,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
程凤台和范涟重新坐回座位,面前的茶已凉透了。范涟舍不得这一泡,让茶博士拿这一整杯茶去隔水捂一捂热,完了推了推眼镜,笑道:“商老板是真正能文能武,配上杜七的词,该要流芳千古了!姐夫您听这一句,清白有李红有桃,只少摘花人调笑。琅琅上口的好句!”
那边专攻戏词的盛子云也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击节赞叹,很是拜服。
程凤台一指台上,笑问:“他既然唱生唱得好好的,为什么后来唱旦去?那个时候不是都爱听生的?旦角儿还没现在红吧。”
范涟端起茶杯故作姿态的撇撇茶盖:“这里头有八卦。但是我不想说,我要认真听戏。”
程凤台横他一眼,便不多问。范涟被程凤台培养出一种很矛盾的个性,一方面秉持自己的君子作风,口口声声不要和我说八卦,我不要听,我也不告诉你,背后说人总是不好的。一方面心痒痒嘴痒痒,忍不住要与程凤台传播一些秘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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