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扬背后一个男孩对着我笑吟吟地做着夸张的口型,我便照着读了出来:“结课——作业。”
扫见周围人略放松的神情,我意识到应该是说对了,“当然了,结课作业。如果能容许我提个建议的话,其实我觉得这种在结课前夕对学生当头痛击的存在有点不大恰当……”
卡拉扬听完了我围绕“不恰当”所说的一番话之后,似乎从某种思索里脱离了出来,歪了歪头道:“不错的观点。”
他走回讲台,扬了扬手中的座位签到单:“我下节课会把新的座位表贴在前面的墙上,以后每个月换一次。对了,维森特,你今天结课之后有空吗?我需要你到时候来我办公室里见我。”
下课后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出门外。兰朵对我说跟人有约,于是先走了一步。我待在座位上,前面那个曾帮过我的金发男孩回过头来,充满同情地对我说:“教授最后一个话题其实是在征询结课作业的内容,哥们儿,节哀顺便。要不要出去喝一杯?”
发型稍微有点花哨的金发男孩自我介绍为法兰西斯科。
☆、第三章
法兰西斯科拥有花花公子的背景和轻佻活泼的性格,据说对金发碧眼的大胸姑娘有所偏爱,众人送他爱称“小花鸟”。
不过我今晚大概不会有空跟他出去喝酒泡妞了。
卡拉扬的办公室门半开着,我轻轻地把手贴在门板上。
卡拉扬在桌子一侧坐着,靠着椅背紧闭着眼睛,脖子微往后仰。夕阳余晖正透过远处老浆果树的枝叶缝隙照进窗内,恰巧把他的侧脸——额头、鼻骨、下颌、喉结——勾勒出一个弧线优美的金色轮廓。
我还没来得及敲门,卡拉扬就敏锐地睁开了双眼——他皮鞋轻轻一踢,把椅子转了个角度,朝向我:“到那边的沙发等我片刻。谢谢,记得把门关上。”
我坐在他的长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四处观望。过去一年里我没有造访教授办公室的爱好,所以也不清楚卡拉扬的这一间是否过于特立独行。他的办公桌是一张宽大的木桌。以办公桌为界,右侧是比较有办公气息的布置,靠墙落着一个极大的书柜,里面填装的大半是书,最顶层是纸札之类,因为窗子的位置得到了充足的光照;左侧的布置则极令人目眩神迷。
墙和地面用魔法铺就了暗沉沉的星河,室内光线尚足时仍能看到有不安分的小星沿轨道划过,大概到晚上便会显现得更加星光娑烁。靠墙的黑色架子上摆满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银质的立体地球仪、精致的银河系模型、据说能存储月光的月笼灯,卷边的羊皮纸航海图等等。这一侧似乎不太适合用来待客,连把椅子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雪片一样的厚纸张,像是未曾被拆封的信件般席地堆积在桌子的一边,清泠泠开散在那一侧地面上,仿佛黑夜的海上翻卷而来的浪花。
我坐在横跨两侧的沙发上,把目光投向卡拉扬,盯着他握着笔杆的修长苍白的手指,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把椅子滑到了我面前。
“维森特先生,我在考虑你有关结课作业的建议,不过一个更明确的理由才能让我给你答案。”他一笔带过课堂最后那点小插曲,将一张抄满文字的纸递在我手上,“你对它怎么看?”
“刽子手们啊/他们不屑于砍去你的头颅/因为那太过直白肮脏、教人鄙弃……”我低声读道。“哥亚《十二组曲》中的一首。”
“是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其中的《迷惘》。”
他笑了笑,“你能分得清?哥亚的旧册都是善本孤本了,残余的几首也是混作一团。谁让当年老爷子不喜欢在诗前面标注题目,只是在页首随手涂了篇目录。后人又誊过许多版本,顺序大乱,大多是对不上号了。”
“我小时候在祖父的藏书室里看过,不过好久没温书过了。因为后来没能——”
卡拉扬略过了我这个突兀的停顿。
“很棒的藏书室,能贮存着哥亚的遗作。我羡慕你有这样的祖父和藏书室。”
我感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也是这样,随着他这句话轻而温和地抚过了我的心脏。
“谢谢。可惜它流传不广,许多人并不知道。它几乎被遗忘了。”
他意味深长道:“没错,人们总是遗忘。遗忘的原因可能怪不得他们自身记性不好,只是有些东西从未被放进他们的脑海里。”
我猛地看向他,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某些深意。
“读下去吧,维森特。”他说。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继续把目光往下挪动:
“
……
刽子手们啊
他们不屑于砍去你的头颅
因为那太过直白肮脏、教人鄙弃
他们磨平你的指爪
就仿佛如同削落你的双手
他们嘲笑你那突蹶的鲜血淋漓
又称慕你磨平顺遂的断口
因为有了那平实的断口
你便可在热闹的灯下举着杯盏
你便可贴近烫热的丰腴酮体
你便可为善,收纳诚服的灵魂
你便可机心运巧,填充你的宝藏
他们称赞道:
“多么可爱的一双手——无所不能”
就算那双手也许本该用于刨开林木间地里的
一个小土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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