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勒没有回答。这也就是回答。
“你一定要让我走吗?孤涂殿下,”宋明晏说到这,脑中隐隐明白了什么,“你虽然答应了皇叔,但没有动手,是因为您的仁慈之心发作,还是因为您不想趟这趟宋家的浑水,所以干脆赶走我让我自生自灭,是吗?”
他从出宫时起,就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的五殿下了。宋明晏从前死活都想不明白,那个帮他绑秋千,教他画扇面的皇叔为什么会含着笑将毒酒送到太子哥哥面前,为什么会看着阿姊的眼泪无动于衷,后来在这漫漫千里的长途里,他都懂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哲勒觉得有些烦躁,但并不是因为宋明晏的点破真相。他静了一会,才说:“宋明晏,我从没想过杀你。”
是啊,因为他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哲勒动手。哲勒只把他看做一个可以随手处理却又懒得处理的小麻烦罢了,一只老虎扑杀一只兔子,有什么可夸耀说道的呢。宋明晏浑浑噩噩地想。
“你不想走,是因为你姐姐?”哲勒语速变得快了些,“我父亲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你无需担心他的忠诚,你姐姐会是他唯一的阏氏,而且尊宠不会比她在皇宫时少。”
是,但又不完全是。宋明晏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明明面前的人说的是字正腔圆的东州话,他却觉得每一个字都要费尽心力才能理解。
“如果你想做一个普通牧民,或者回东州做一个教书先生,我都可以帮你……”
“我能……跟着你吗。”
听到最后,他偏偏提出了最烂的方案。
哲勒不说话了。
宋明晏察觉到了眼前青年隐隐的怒意,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哲勒恼火的目光下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两步。少年伸手,堪堪用指尖拉住了哲勒的袖子,力道轻如羽毛。宋明晏的个头只到哲勒胸口,他盯着孤涂殿下的衣领,小声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就像是一只狼狈惊惶的幼兽走投无路时,忽然一睁眼就认定了饲主一般,怯畏而执拗。
哲勒凝视着宋明晏单薄秀气的面孔,一瞬间很想叹气,他完全不能明白这个异族小孩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跟着我做什么呢?我身边危机四伏,并不适合你。”
“你送给我了刀,我可以的。”宋明晏头一回固执起来,一股莫名的勇气涌上胸膛,他突然不害怕了,“我……我不想变成你们口中的一只兔子或是一只羊,只能任人宰割,被剥去一切串在烤架上。如果我还可以选择的话,哲勒……我能留下吗?”
冷冽的晚风从指缝滤过,荒野沉睡在星海中。
这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哲勒想。
“没有第三次了。”
“什么?”宋明晏没有听清,只见眼前一花,哲勒的袖口已经从他指尖脱出,拔出了自己腰间的佩刀。宋明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知道哲勒要干什么。
哲勒将锋刃按在自己手掌,轻描淡写地划了一刀,伤口处很快涌出了细密的血珠。
“你在做什么?!”宋明晏瞪大眼睛叫了出来。
哲勒把手伸到宋明晏的面前,淡然道:“本来应该取血入酒的,不过条件不允许就算了……宋明晏,饮了血,起了誓,你就是图戎的金帐武士,再不能反悔,如果背叛,那结果可比你在东州时要惨烈的多。我给你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
宋明晏呼吸一窒。
少年的目光在哲勒的伤口和对方平静的脸之间惊疑不定地转了几次,他呼吸短而急促,去握哲勒手腕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指腹险些从衣料上虚弱的划过。
迟疑仅仅是一刹那。少年想了想,然后郑重其事地单膝跪了下来。他捧着哲勒的手,像是旅人捧着一碗甘霖,商客捧着一块宝石,宋明晏温顺地俯首,舌尖轻轻舔上了哲勒掌中猩红的液体,动作如同小动物一般轻柔,仿佛不是在舐血,而是在帮助他愈合伤口。
淡淡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化开。
与此同时,宋明晏听见面前的青年开始用北漠语不紧不慢地念起了誓词。那些古怪拗口的发音和哲勒沉净平和的嗓音混在一起,如同一道迷离而深奥的咒语,盘旋在这个静谧的夜晚。
哲勒念完誓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奇怪的是,哲勒并没有觉得后悔,反而有些轻松。他本该要么遵守跟宋泽仪的口头约定杀了宋明晏,要么将他送的远远的置身事外隔岸观火,偏偏他所做的一切和他所想的彻底背道而驰,居然可笑地将宋明晏放在了身边。他并不知道这样做对他俩来说是好是坏,是福是祸,罕见的迷茫充斥在哲勒的脑海中。但没有后悔。
“……其实这些该你来念,可惜你北漠话都还不会说,只能我来替你念。”过了许久,哲勒说。
“嗯。”
“这么看来,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嗯。”
“宋明晏,你是第二个饮了我的血的金帐武士,”哲勒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以后我会庇护你,而你则效忠我,好不好?”
“……好。”
宋明晏紧紧攥住哲勒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掌心,忽然无声的哭了出来。
他终于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很久之后宋明晏才知道,起誓是不能代念的,那样的誓言毫无约束效力可言——这大概是哲勒给他的又一个机会。
在熟练掌握北漠语之后,宋明晏便悄悄记下了那段誓词,并且默熟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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