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丹永远不能忘记那个月夜,似乎也是中秋节前不久,但那一年秋意来得甚急,记忆当中,好几场寒雨过去,苑中景致,已经有了几分萧瑟。
她那时还是豆蔻之龄,无忧无虑得很,虽然知道老师因为秋凉过早略染小疾,但想到上清观里既然有琅玡师公这个“神棍”,老师之疾必然不会有何大礙,于是照常与沉钩等人玩乐,她记得那一天,赶在最后一声禁鼓时,才从外边骑玩归来,正巧就遇见了蓝氏。
祖母寿辰时,蓝氏也是座上宾,渥丹是认得的。
那时她一直笃信老师与林霄上的种种都是谣传,但一见蓝氏找上门来,顿感威胁。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阻挡,不放蓝氏入内。
虽说禁鼓方尽,可那天已经夜色黯郁了。
阴阴冷冷的风声,从秋叶残花间斜落,长明灯的亮光,照着蓝氏一张惨白的脸。
但她那时,还是柔美的,眉目婉约,虽然悲痛,说话时的音色,仿佛弦歌余唱。
她焦急,正是因为渥丹的阻拦,她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荒唐可笑,她不能说服面前的金枝玉叶放她入内打扰真人安养,所以膝跪下去,也不管莹阳真人是否能够听闻她的请求,她放高了声音倾诉着,无论如何也不愿被上清观的仆妇掺扶起身。
渥丹当时也被蓝氏的举止震慑住了,所以没有反应过来,原来她不是来兴师问罪。
“真人,真人,妾身蓝氏,跪请真人去见霄上最后一面,一切都是妾身之错,妾身早已追悔莫及,但妾身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呀!”蓝氏悲泣着,痛不欲生,她的情绪显然已经濒临崩溃边缘,甚至有些颠三倒四:“其实那时,妾身与家母就在京都,因为妾身丧父,世父怜惜妾与寡母无依无靠,妾身除服之后,世父便接母亲与妾来京城,一为照顾方便,也是因为霄上,想着霄上若能一举及第,即能立即促成妾身与霄上完婚。”
“妾身与霄上为指腹之婚,两家既然交好,再兼妾之先父为霄上业师,故有青梅竹马之谊。”
“妾身幼时,得高堂庭训,已将霄上视为夫主。”
“霄上待妾身也一直友睦,故妾身从不曾想过这桩姻缘会有变故。”
“却不曾料,霄上入京,与真人相识,如遇知己,故愧称心有另属,坦言待妾身一直如同兄妹,若不识真人,或许不知何为爱慕……妾身明知霄上爱慕者并非妾身,却以死相逼,要胁霄上履约。”
“真人,霄上虽不忍置妾身不顾,与妾身成婚,可妾身知道,他一直没有忘却真人。”
“霄上曾临摩真人画作,视为珍爱,两年前书房不慎走水,霄上不顾性命冲入火海,将那画作完好无损取出。”
“真人,霄上忽染重疾,已经无治,妾身明知他意愿,盼望与真人再见一面,妾身恳请真人……”
蓝氏连连叩首,渥丹手足无措。
而回眸之间,她看到老师,就这么站在一片灯火里,比蓝氏还要惨白的脸,似乎连灵魂都已出窍,渥丹心中一片恐惧,因为她从不曾见过真人这样的形容,没有一滴眼泪,但仿佛站在那里的,只有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怎么了……”
所有的都不重要,爱与不爱都不重要,只是震痛于那人的忽然病危,生死离别,促不及防地来临。
他怎么了,这四个字,何其简洁,但其中饱含的情意与惊惶,让渥丹突然动容。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老师的人生,从此急转直下,再也没有欢愉。
那一年,林宅后院的葡萄架,仿佛才是新近搭建,没有硕果累累。
渥丹记得她也是这么一言不出地跟着老师来到这处简朴的居宅,老师的手臂一直轻颤着,神色却无比平静,直到看见病榻上的男子,其实并非瘦骨嶙峋,眼睛里却没有了神采,就像一支残烛,摇摇欲灭。
他显然没有看清渥丹,却似乎感觉到了一直暗暗思念的人。
他努力把视线看了过来。
苦涩的笑意,带着无尽的怅然,并不为这久别重逢惊喜:“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渥丹几乎以为是蓝氏疑心生暗鬼,这个男人,从来就没对老师动情过。
可是她却看见了老师握住那双手时,男人脸上的痛苦。
“到了这时,你还要骗我吗?”
不是质问,更像是情人间的蜜语,如果忽视那不能自已的哽咽。
“我这一生,唯独辜负你一人,我怎值得你如此……”就算在这时,也没有甜言蜜语的表白,那个男人苍凉的语气,只有愧疚与歉意。
“或许此生注定有许多遗憾,可我还是格外庆幸能够与你相识。”
又是长久的沉默,几乎让渥丹这个旁观者都不能忍受沉默之中的浓郁悲凄。
男人却终是叹息出来,但紧跟着的又是笑意,竭尽所能的笑,仿佛就像初识的年岁,隔着花团锦簇,却依然被那样美好的她震惊,忍不住就唇角带笑,纵然只是远远观望着。
“既然都来了,就赠与我一幅画作吧,相识至今,细细想来,仿佛你还没有将画作馈赠予我。”
“好。”只有简单的一个字,渥丹却看见老师的眼泪一滴滴地打在交握的手指上。
她不忍多看,嘱咐仆婢预备笔墨,她看着老师执笔的手剧烈颤抖,许久都不能落笔,她终于忍不住悲怆,干脆避开了这场生离死别。
接近中秋了,天上不是残月。
可那一夜的月色,在渥丹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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