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变。”慕容箐看着他,突然说:“你从小就喜欢雪,问兄长要雪来铺床,兄长烦了,就对你说:‘你要是喜欢,整个邺城的雪都是你的了,你自己去取吧’。”
慕容冲犹豫了一刻,总归还是把手揣回了袖子里,身后宫人将窗子关上去,他便朝榻前走近了几步,却总归还隔着一段,他的目光深深地,看着那襁褓里的小东西:“是啊,结果到了现在,我还改不掉这个习惯,每到下雪了,忍不住就把手伸出去,冰冰凉的东西捧回来,又凑到火炉子前暖和。”
慕容箐笑了笑,放了身子向后倚着。
“他长得这么小……”慕容冲兀自地说。
“因还未到生产的时候。”慕容箐回答道。
“这孩子的命可真硬。”慕容冲慢慢地到了眼前,伸出焐得有些温度的手来,乍碰到那孩子的脸,惹得他立刻哭了起来,慕容冲眉头皱了皱,那乳母赶忙弯下了腰,将孩子抱到一侧去哄。
慕容箐看了眼他的脸色,轻声说:“想是你的手太凉了。”
“不该。”慕容冲转过身去,背朝着她坐到案前:“我方才一站过去他就皱了鼻子。”
慕容箐面上有些尴尬之色,变了变,成笑语道:“我听说陛下是最先抱过他的,他不是突然就不哭了?”
“是。”慕容冲笑了笑,眉目平平的,似只是扯着面皮:“只我是凶神恶煞。”
慕容箐将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半晌才说:“其实,只是孩子见了父亲,他平素在乳母怀里,时常也要哭一整宿的……你看,就像你小时候,父皇……父亲抱了你,你还冲着他笑,伸出手来抓他的胡子,将他眼泪都疼了出来。”
慕容冲的动作一僵,一动不动地、也不说话,直过了许久才似缓了过来。
回去的时候,雪下得大了一些,初冬而已,便觉得格外稀奇,慕容冲低着头沿着墙角行走,雪花纷纷落下来,凝在乌发与睫羽之上,冷冰冰的,却意外不难受。脑袋顶上一片阴影盖下来,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慕容冲抬起头来,是落木撑着一把伞,正遮在他头顶。
慕容冲无什惊讶,只随口客套地问了句:“先生不在长乐宫,怎么来未央宫了?”
落木将伞微倾斜过去,连他肩侧也盖住,答道:“陛下宣召,不过……似乎是来早了些。”
“的确早了些。”慕容冲面上没什么感激的神色,理所当然地依旧按自己的步调走,目光看着长长的路,说道:“这个时间,陛下就算完了朝会,也该还在与朝臣议事,明年开春该是有战事,故而陛下近日午歇都在太极殿内。”
落木点了点头,跟着他的步子走,不快也不慢。
“先生的丹药,陛下服了之后甚是称赞。”慕容冲又说。
“陛下前日宣召,气色确实好,只是内里已开始虚空。”落木轻咳了一声,嗓子便似乎明朗了一些:“陛下宣召,多为民间朝中屡有怪相,矛头多指向郎君族人,望郎君处事小心。”
慕容冲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他看,态度轻漫:“先生,陛下一向不喜我打听朝中之事。”
落木顿了顿,不知说些什么,所幸慕容冲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话说完了,便接着朝回路走。
“到了冬天,郎君出行,还是不许人跟着?”
慕容冲嘴角挑了挑,淡淡地答道:“别人的眼睛,跟在自己身后面,让我觉得浑身瘆得慌。”
落木喉结滚动,终究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慕容冲吸了口气,倒反过来问起他:“这条路到温室殿,还要走很长时间,先生不如听我讲个故事吧?”
落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郎君请讲。”
“民间有户穷人家,家里已有了好几口人,锅都要揭不开了。突然有一天,妻子的肚子又大了,生下个男孩子。此时正赶上雇他家的荫户缺个带钳的奴,只是卖过去了一辈子都只能是奴,主人可以打、可以杀、还可以活剥一层皮放到油锅里炸,先生你猜,这孩子,他们卖不卖?”
落木有些犹豫,透过伞看向正下雪的天,仔细地想了想,回答道:“在下猜来,该是不卖。”
“哦?”慕容冲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先生为什么这么说?”
“若是不想要了,一开始就不要了。既然生下来了,就定是决心要养活了。”落木说:“我未进宫前,在民间,多得是穷人多口,人活志气,再穷,非奴籍的,总归不会将亲生的孩子变卖为奴。”
慕容冲脚下绊住了,险些摔倒,落木上前扶了他一把,他总算站住了。
“只是……若是……”他的目光埋在墙角的雪水里,支支吾吾地似有话说。
“郎君想说什么?”
慕容冲终究没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色又变回了以往一贯的清冷和漠然,他慢慢转过身去,朝着来路的方向:“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昭阳殿。”
第八十三章 染血
张婧娥立于殿门前,厚厚的大氅拖到了地上,守门的宫人对她行礼,轻声细语地:“夫人,贵人正巧歇下了。”
张婧娥笑了笑,从一旁跟随的侍女阿练手中接过一件绣工精致的小袄:“我本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贵人诞下王子,母子经险而还生,是大富贵。王子早产,身量小,这件袄是照小做的,襁褓里的孩子,又是这天气出生的,要多多注意保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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