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近日天气算不得太好,冬至的三天前,阴云一层层地压在王都安阳的天顶上。年轻的梁王丝毫未料三国特使竟在同一天内抵达,一如路上约好了一般,顷刻间便有些措手不及。
这是他继位之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只因接下来的数日间,四国会盟,关乎天下兴衰、中原诸泱泱大国的千年气运。
想到此节,梁王毕颉便紧张得两手不住发抖,手心满是汗津。
到得傍晚时,毕颉确认诸国特使都来了,官员们亦亲自回报,都已一一拜访过,且安顿下了,这年轻的梁王方如释重负,吁了口气,解下冠缨,将王冠随手扔到一旁,松了松腰带,快步回往后宫去。
春日里飞花灿烂,暮色沉沉,梁王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傍晚:
严厉的老父王吊着一口气,吊了足有七八年,兄长以太子之位监国,终于熬到了他们的父亲断气的日子。他心知肚明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藏身安阳宫深处瑟瑟发抖,就像一名等着被执刑的囚犯。
但一夜间,一切都变了,上将军重闻手握重兵,耐心地等到先王咽下最后一口气,骤然发难,血洗了朝廷,一把火将梁太子商烧死在宫中。如今那宫殿早已翻修并粉刷完毕,但毕颉每每路过时,总是提心吊胆,恐怕太子的冤魂从里头扑出来,给他毫无防备的一剑。
就像耿渊刺他母后,一剑封喉。
若非母后生前支持他兄长为国君,她原可不必死。
“都退后点儿。”毕颉朝跟在身后的内廷侍卫吩咐道,略有些气喘,开始爬山。
安阳宫依山而建,四百年前乃是晋帝消暑的别宫,随着梁施王的中兴大业,空有天下共主之名的晋帝,连别宫也封给了梁国毕氏。毕氏穷举国之力,在安山上一重重地扩建,翻修成一座辉煌的、史无前例的巨大王宫。
繁复的建筑多架在山岩上,以桩柱钉入山岩与峭壁,支起了这华美之宫。琉璃瓦流光溢彩,雕栏画柱辉映着阳光。一代接一代,月月年年,大梁国在中原的地位,便有如这傲视神州的天宫,坚不可摧。
只是每次回寝殿,都得亲自爬这么长一截山路,实在太累人了……毕颉抬袖抹了把汗,又不好让人来抬,毕竟一国之君,身体好坏,都会被全国议论。
这时候他听见寝宫内传来的几声琴音,那是耿渊在抚琴。琴声响起时,毕颉的心情便好些了。
这一年间,若无耿渊之乐陪伴他入梦,想必先王垂死时的恐怖形貌、兄长被烧死在华庆殿内一身焦黑人皮,绽出鲜血的景象、生母如被宰之鸡般,脖颈喷出漫天鲜血的惨状,都将化作梦魇,令他不得安睡。
“今天弹的什么?”毕颉回到寝殿,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兴致这么高。”
但旋即他便发现了另一名在纱帘后与耿渊对坐的高大武将,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暗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就是来了,总不好装看不见,他只得客客气气,称了声“上将军”。
那武将正是上将军重闻,梁国真正的掌权之人,沉声道:“我听说,今天你小舅来了,吾王想见他不?”
年轻的梁王带着些许不安,四国会盟,郑国所派使者,正是郑上将军子闾,也即他的亲舅舅。
毕颉再三思索:“您介意……我在会盟前见舅舅一面么?不如您坐在屏风后听着?”
“唔。”重闻答道。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毕颉思来想去,说:“要么,今夜还是不见了。明日再会不迟,想叙旧,总有时机。”
这次重闻答道:“吾王长大了。”
毕颉不多言,坐到案后,翻阅这几日里左相呈上的奏折,时而朝重闻投去一瞥。此刻琴师耿渊正在专心地擦拭那把剑,而重闻的双眼,则望向寝宫外的夕阳。
重闻老了,毕颉还记得初见他那年,这位声名大噪的名将统率千骑出长城,将劫掠梁、代、雍三国的风戎杀得闻风丧胆。
从塞外得胜归来的秋天里,他尚未及而立之年,毕颉当年也只有十二岁,
少年人总是仰慕大英雄,那天他踮着脚朝重闻望,重闻亦在不经意间一眼瞥见了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以示亲昵。
那年的重闻武威显赫,英气非凡,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巨剑,只要有他在一天,这世上就无人敢朝梁国开战。
其后数年里,重闻几次出征,四年间,三场大战役后,与梁国敌对的北方雍国,被打得元气大伤,萎靡不振,再无问鼎中原的实力。重闻亦从此奠定了天下军神的威名,但人总会老的,号称“战神”也是一样。
重闻渐渐地老了,如今屈指一算,已届不惑。往日的锋芒尽数收敛,鬓间也多了几缕白霜,他比养尊处优的文官们看上去更经风霜。
但大梁国朝野,都丝毫不怀疑,他还领得动兵、打得动仗。
这样一位绝世名将,理应效忠王室嫡系,最后却站到了自己这一边,不惜发动政变,扶持他上位为王……毕颉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平心而论,胸怀霸业的兄长,太子毕商,理应更与重闻投缘才对。
重闻只要开口,随时能影响先王的意向。更何况,太子商心心念念,只想一统中原、称霸天下,他与重闻,不是最好的搭档么?
直到葬身火海之夜,兄长仍朝着重闻不住哀嚎求饶,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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