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身影已然暌违多年了,杜舞雩定定看着,十分怀念,也甚为酸楚。溯洄从之的君子趟入水中,可惜没能迈开一步,就被人从身后拽住了。
于是美梦便成了噩梦。他的身体也似给冻住了,一晃不晃,像个任人拨弄的木偶,然后是熟悉却并不亲切的触觉,从手臂,额角,一路摸索,最后轻轻按在嘴唇上。
耳边响起絮絮的话语,杜舞雩在心里十分痛苦地想,别说了,我已经听你说过一遍了。然而对方依旧很执着地在继续,声音从模糊到逐渐清晰,杜舞雩头昏脑胀地听着,心却渐渐沉下去,像从悬崖上朝深潭扔下去一块石头,空空荡荡了许久,才传来“扑通”的一瞬水声。
是弁袭君在讲:“等你醒来,你想必会恨我。”
杜舞雩确实已经醒来了,但并不觉得怎样恨,只是感到分外纠结。他绷住脸上的表情,恨不得牙关都咬得紧紧,自我催眠做一具死尸。又听对方续道:“弁袭君既不奢求你的爱,自然也能接受你的恨。不论你怎样看我,哪怕视我为魔鬼,弁袭君都乐于承受。”
说话人似乎沉溺在这种残酷的设想里,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按在杜舞雩身上的手指微微抖颤着,传递其内心的煎熬。
杜舞雩内心亦煎熬。自从他五感初返,了解现今情况,便知晓自己所处局面之严峻。路有两条,无非坦然相告与继续装死,然而面对弁袭君情真意切的剖白,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
坦然相告,意味着面面相觑的难堪,继续装死,也同样是个技术活。杜舞雩涉世多年,见识颇广,自认有泰山崩于眼前不改色的胆量,只是面对这出乎意料的情意,唯有逃避一途。
暴雨心奴啊暴雨心奴,你害得我好苦。杜舞雩双眼紧闭,牙关死咬,后背冷汗涔涔。
而此时被诅咒的罪魁祸首,正靠在一株白梅树下,百无聊赖地打哈欠。
玄嚣太子前去商议政事,留他在这里看住天谕。这其实也并无必要,因为天谕根本没有走动的能力。她刚被森狱从道门中人手里换出,沉疴发作,加上受了慕峥嵘一掌,此时惨白着脸,倒在座椅上,平日精细挽起的头发凌乱披着,半点圣航者的威仪也不剩。
暴雨心奴转着手里的镰刀,又无聊地把兵器扔在一边,转去折树上的梅花。他看上去很烦躁,动作便很重,折腾得那棵梅树颤巍巍地抖动着,花落了一地,又被他用脚踩住,狠狠碾进土里。
天谕看着,只觉甚为碍眼,但她气空力竭,并无多少说话的心思。暴雨心奴抛了手里的花枝,偏往她走过来,眯起眼睛打量她毫无血色的脸孔。
看着这般狼狈的圣航者,暴雨心奴其实有种受骗的不悦。他痴迷于祅撒之眼多年,一直渴盼求得大神的眷顾,本以为此番愿想加入逆海崇帆便能实现,没想到天谕竟诓骗他,说他的大神是个连话都不会讲的白痴。好在他并未受此蒙蔽,转投玄嚣太子麾下,从图腾中寻求神的力量。现在他今非昔比,这个女人却落得此般难堪下场,可见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暴雨心奴暗暗磨了磨牙,碍于玄嚣太子的命令,不敢有逾矩行为。他从鼻尖冷哼了一下,又继续折磨那株可怜的梅树。
他想,什么逆海崇帆,没一个好货色。鸠神练是骗子,杜舞雩是抢走他父亲注意的无耻之徒,弁袭君……哼,弁袭君竟然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他反目,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么咬牙切齿地发泄了一通,心头火起,忽的又转过来,死死盯着鸠神练道:“一剑风徽究竟是弁袭君什么人,竟让他如此待我——”
然而被痛打一顿实在不是能够宣扬的事迹,暴雨心奴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鸠神练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寡淡,如同嘲讽。暴雨心奴等了一会,又觉得无趣,正要转身,却听见她在身后蓦地道:“一剑风徽于弁袭君,便是你的九千胜。”
暴雨心奴眨了眨眼,像是在消化她的言论,忽然又爆发出一阵狂笑。他笑得极为投入,靠在那株梅树上,肩膀一颤一颤的,震得那雪似的梅花纷纷扬扬地飞落。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话语因穿插笑声变得残破,宛如被踩在他脚下的花瓣,零碎不堪,“怪不得他反应如此之大……哈哈哈,难为他伪装得这样好,若是我,便要将一剑风徽关起来,杀了他,割下他的头,每天拿在手里……”
鸠神练看着他自顾自的言语,口中漠然道:“你已经杀了他了。”
「四」
有人虽死犹生。
有人虽生犹死。
也有人不知应当复生,或者继续装死。
未雨绸缪,一张桌,一炉香;两杯茶,两个人。
古陵逝烟的待客之道一向很诚恳,据他自己所说,作为商人,自然汲汲营营于交易,何谓交易,凭的是真心相交,结的是同盟之谊。
不过现在,相信这种说辞的人已经很少,如果战云凤座还在世,必然要狠狠啐一口,骂古陵逝烟的交易,坑得人骨髓苦焦,诓的是虚情假意。
可惜被烟都宗师骗过的人大多已含恨,无人能提醒坐在另一侧的圣裁者,古陵逝烟的生意,非是寻常人可以做。
眼前这一番招待,也非是寻常人受得起。
弁袭君却并未多做思虑,事实上,即便有人警告他莫要跳坑,这与虎谋皮之举,他也非行不可。元生造化球是复生杜舞雩唯一的希望,哪怕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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