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后,随义八亦失去踪迹,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藏起来养伤了。无论是美艳山还是武林盟,各方势力都在寻找随义八的行踪。
但谁也想不到,随义八竟在战后遁入空门,带发修行。
世人猜测得不错,战后随义八的确也受了重伤,他在师父墓葬之处方圆数里外的一个农庄被一个农妇收留,不知是他倒行逆施重修流煞功法以致神志不清还是别的缘由,那一战后随义八忘记了许多事,便连这一战的前因后果他都忘了干净,他迷迷糊糊的借住在农妇家中,受那农妇精心照料,若不是清水祖师身边的小沙弥寻来,恐怕随义八已和那农妇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了。
随义八经由小沙弥引路入了少林山,日日夜夜在大雄宝殿上听僧人诵经讲佛。
一百个日夜后,随义八问法台上讲佛的清水祖师。
“什么是佛家的善恶。如果众生平等,面对恶人,佛会怎样?”
清水祖师问他:“那你会怎样?”
随义八道:“惩奸除恶。”
清水祖师道:“你会怎样,佛就会怎样,佛亦是众生里的凡夫。”
随义八问:“一个善人做了恶事他还是善人吗?一个恶人做了好事,他就不恶了吗?当真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事吗?”
清水祖师道:“也有,也没有。”
随义八道:“席铁树呢?他使少林山蒙羞,他侮了叶素清。便是他皈依佛门之前也是个坏事做尽的恶人,他入了佛门,便可以既往不咎吗?那这世间的恶人皆来这佛门走一遭,便都可重新做人了吗?世间与他有仇有怨的,也不能找他寻仇了吗?佛门究竟是清修之地还是包庇恶人之地?”
清水祖师道:“随施主,你杀过人吗?”
随义八点头:“杀过。”
清水祖师道:“每个都是恶人?”
随义八略一迟疑,道:“是。”
清水祖师又问:“非死不能赎罪?”
随义八摇头:“我不杀人人杀我。”
清水祖师道:“人说你恶你道人恶,是非曲直善恶因果,哪个是真理?”
随义八道:“我糊涂了。”
清水祖师道:“世人皆有自己的道,你且再听上百日诵经,便什么都明白了。”
庄严宝殿,供台香火,其下虔诚信徒三拜九叩,其上神像或慈眉善目或凶神恶煞。
随义八此人,注定与佛无缘。
又百日后,他不再在大雄宝殿上听听经讲佛。
他到后山与小沙弥挑水浇菜砍柴生火,宝殿内昏暗凝重的香火使他头晕目眩,惟有这后山的世俗烟火才使他浑身舒坦。
随义八确实明白了。
不可强求。
无论善恶,爱欲,世间道千万条,惟有身死故后始终如一。
死都一样,又何必强求如何活法。
他自喻为善,与他不合便是恶,他自喻为恶,他人便是善,何况这世间还有有点恶和有点善,也有不太恶和不太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万载长河悠悠众口,络绎不绝杜之不绝。
随义八不想管。
他也管不了。
少林山后山的生活当真是简单而惬意,可惜无酒无肉,不过变着花样做斋菜也是乐趣。
随义八最喜欢的便是与厨房的少真和尚一起做饭,听闻少真和尚出家前是梳江城有名的厨子,他做的斋饭色香味俱全,让随义八每每见之便垂涎三尺。
那引随义八入少林山的小沙弥乃是清水祖师座下的弟子,他年纪虽小但少年老成,自小便在这少林山中长大,辈分比少真和尚还要高出许多,少真和尚每次见到他都要称声道真师叔。
小沙弥每日晨昏皆要山上山下跑一趟挑水,其实山上有井,但小沙弥说下山挑水是在修行。把两桶井水一滴不漏地挑上山装满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修得枯燥无味锲而不舍,这当然是修行,除了少林山的和尚,谁又做得到?
其实一直以来,随义八对寺庙里的和尚尼姑并无好感。
他幼时饱受饥寒之苦,也并非没有去寺庙求过一口温饱。可那些香火鼎盛的大庙供的是大佛,门槛都快被香客踏平了。那些在庙里穿着干净整洁僧衣僧鞋的和尚,手中转着一串佛珠,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懒于应付俗人一句,不知修得什么道,念得什么佛,眼高于顶,心中只有他们的神佛,又哪里将世俗看在眼里。还有那些尼姑,随义八曾跑进一个尼姑庵想求供台上一个果子饱腹,但那尼姑庵规矩繁琐无比,入殿前须得将鞋履脱在殿外,入殿后不得随意说话,金身佛像高坐案台之后,那尼姑出来,脸上只有经年累月的漠然,仿若置之世外已久,懒于多看一眼这满是污垢的尘世,和这在尘世泥沼里翻滚的世人。
随义八与佛祖无缘,皆是因为佛祖与他之间,隔着这侍奉佛祖的修道之人,他们自喻圣人,修得无尘道,无垢道,无世间道,他们只与他们的神佛在一处,从来不看一眼这盛着他们的人世,好似多看一眼多言一句,便是对他们的修行有碍,他们明明亦是蝼蚁,却以为比蝼蚁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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