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出窖的酒好似更胜往年了。”天阙亦道,“配上太妃所赠的琉璃秋烟杯,一盏暖红霜紫,当真别有意趣。”
“酒味如旧,只是宫中喜事连连,陛下才更觉香醇罢了。”蓝泽说着让宫人上茶,“今日欢宴,难免贪饮,本宫亲烹此茶,可稍解酒气。嬉醉轩后几株茶树,年年也只产得这些,饮尽此杯,今年便再难得了。”
“不想贵太妃已然烹了茶,孤倒是多此一举了。”天若亦自后堂转出,身边泩筱持一只茶盏。天若一身艳红,鬓边不改那天香花王,远远观之,一身秾丽。
“姐姐一人偷偷离席,是做什么去了?”天阙醉眼觑着天若,嗔道。
“那日贡品入宫,皇后见之甚喜,细数江南风物,孤亦生桑梓之念,着人快马加鞭,回乡一探,寻些旧物。此茶虽不及太妃所烹之物,想来陛下一品,便知其味,亦可一尽你我乡思。”天若幽微一笑,美眄轻动,直直看入天阙眼中。
寒轩伴于一侧,忆及萧遇密语,心下不觉一紧。盈盈看去,天阙眉峰微聚,面色浅淡,良久才朗然笑道:“钓游之地,昔年景象,不想姐姐亦是拳拳在念,那朕便尝尝姐姐这一杯怀土之思。”
天若气势不改,微微侧首,泩筱即将茶盏奉于天阙案上。天阙默然一刻,那从容之色未改,寒轩却觉其眉间云翳无端重了几分。
天阙方伸手去取那茶盏,寒轩突发一语:“陛下,虽是公主所奉,但规矩不可废。”
寒轩自知冒失,旋生怯色,回首敛容,看得天若面上,那笑意中似添一缕蔑意,再看天阙,虽仍是面如止水,然其眸中却亦起轻澜:“皇后谨慎。”
溪见乖觉,即刻命宫人上前。那尝膳宫人,便自碗盏间,取了一匙茶汤,以做检视。
见宫人无事,天阙便复取盏,饮了一口,回味间,只徐徐道:“当真好茶,颇有回甘,还是旧时滋味。”
寒轩面色微霜,眸光相避,不敢看天若,然回眸间,却见席上萧遇,亦起点点颦眉。
见三人尴尬,一旁蓝泽出语破局,笑道:“本宫这一盏,陛下怕是要来年再饮了。”
天阙初复寻常神色,道:“太妃这茶,当真难得,不可辜负,姐姐便替朕饮下吧。”
天若只是含笑,便取蓝泽所呈茶盏,一饮而尽。
饮过茶,众人便再欢宴开去。
在这玉杯频劝,醉梦笙歌中,寒轩凝眸天阙,只觉与往日不同。当日双悲潭上策马少年,此刻在这珠宫玉阙中,满殿烟罗里,亦会自失的吧。“人无同处面如心”,再看座下这笑脸盈盈,却不知到底尚有多少暗涌。
画檐簪柳碧如城,寒食时节,梨花吹雪,一院春寒。
宴罢归来,已是月上中宵。
更漏声声,入碧窗而来。沉麝不烧,金鸭已冷,夜阑人静处,秋千孤影上,唯见淡云笼月,照满地梨花。
天阙酩酊大醉,步履艰难,此时由数个宫人,自两边搀住。行入院中,见此良宵美景,不禁对寒轩道:“寒轩,咱们去看星星吧。”
“陛下,您今日酣饮,恐妨御体,当即安置,才可不误明日早朝。”寒轩于其身侧,陪着天阙踉踉跄跄,入得溢寒宫中。
“不需行远,你宫中东南角有个归来阁,居高临下,景致极佳,去此处便好。”
寒轩见天阙坚持,只无奈道:“看看便回吧。”
归来阁临山而建,虽不是最高处,却也可尽览整片苍穹。
凭栏而立,饱览青空银汉。斗柄初转,梅香暗残,临风而望,见星汉垂芒,盈满天野,不禁教人身心清逸,神思飞扬。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牛郎织女星。’”天阙大醉,已经不知所云,不过倚在栏上,喃喃自语。
“如今是春日里,哪是看牛郎织女的时候。”寒轩看天阙那酡颜醉态,方嗔怪了句,却不想天阙一时失衡,栽倒在地。
宫人立时一拥而上,扶起天阙,寒轩亦上前扶搀,然抬眼间,却见一丝白发,生于天阙鬓角,教寒轩触目惊心。
天阙只有三十二岁,如何会白发始生?
寒轩大骇,慌忙去传御医,不想身后天阙,已将口口鲜血,吐得满襟满地。
自然是毒祸。
残夜未尽,尚在寒食,寒轩却难顾其他,已将一座溢寒宫,点的灯火通明。
榻上天阙,只沉沉昏迷,口中呓语不断。一身玄色龙袍,尽是斑驳血污。那满鬓青丝,亦一夕之间,化为点点斑白。
春寒之中,寒轩站了一夜。身前御医进进出出,只看得寒轩心乱如麻,却也不敢轻问,他此时最怕,不过御医一句“万死”一句“恕罪”。
满庭花露,清寒入骨。寒轩便在几步之遥外,看天阙那满面俊朗,渐渐漫上一层衰朽之色。寒轩心下黯然:此间之人,虽青春日久,而当大限来时,却如离弦之箭,再无可暂挽,亦是残忍的吧。
沉思为远处喧嚣所扰,几重门外,嫔嫱宫众早跪了一地,忧惶一夜,此时终是有人哭出声来。横目看去,只见那思澄言,已是涕泗横流,而梁勋与景颜,虽面有哀色,却也不过捻绢佯悲而已。寒轩心生一缕酸涩——他唯有一夕之幸,却是最在意天阙之人,纵这在意,许多为亲族时运。而天阙数年来真心尽付,自己亦只生惭愧。
梁勋与景颜尚是沉稳,见寒轩回首,便起身默默行于寒轩身侧,轻问一句:“到底何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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