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重诺,至化帝虽然是天子,也不好非要逼人破誓。更何况如今暖阁里头争论的问题也不是病症本身。看至化帝凝眉在思考,谢忱怕他受了萧乾的左右,又厉色问王婆子,“你可知晓墨氏她娘用什么换得萧使君同意娶墨氏入府的?”
王婆子至今仍是一头雾水,“民妇,不,不知情。”
谢忱脸一黑,“当真不知情?”
王婆子晓得的事本就不多,被人特地“请”入临安,见到天子,也不晓得墨九到底犯了什么事,这会子整颗心都是突突的跳,被谢忱一吓,脚都软了,看看萧乾,又看看皇帝,再看看谢忱,只把头嗑得“咚咚”作响,捣葱似的,“陛下饶命!大人饶命!民妇与那墨氏九儿只是近邻,当初为九儿接生,也只是为了收那接生的礼金……与他们家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墨家犯事,与民妇没有相干啊。”
至化帝见不得老妇哭闹,看她快要吓哭了,摆摆手阻止了她,又看向谢忱,冷着脸问:“这便是你要给朕看的证据?就算墨氏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墨家钜子命格,萧爱卿也不一定事先知情。”
谢忱一怔。
他听出了皇帝的弦外之音。
至化帝私心并不相信萧乾会欺骗他。
这些信任,是几年来萧乾为他治病“治”出来的。
在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皇帝的信任往往可以凌驾在证据之上。这也是谢忱为什么想方设法也要证明墨九的钜子身份萧乾事先知情的原因。他想借着至化帝对千字引和墨家武器的垂涎来改变皇帝对萧乾为人的判断与信任。
说到底,萧乾有没有谋逆并不是最重要的,至化帝如何看待他才最重要。
不管他先前奏报的军备物资失窃一事,还是萧乾与北勐可汗的书信来往,只要皇帝认真追究就一定会查出来萧乾的破绽。但至化帝不愿深究,一来因为他还用着着萧乾,二来他对萧乾很信任。
可信任的基石,却经不起一再的敲打。
只要这份信任被打破,就如堤坝毁塌。
任何一个皇帝,无不想抓紧权柄,让江山稳固。谢忱只要证明萧乾想私得千字引,有狼子野心,那么皇帝对兵备物资与书信两件事的看法都会同样被推翻。也就是说,萧乾若想同时掌握武器、物资、人脉这乱世中至关重要的三点,本身又手握南荣调兵之权,皇帝必然容不得他了。
于是,墨九的身份,便成了整个事件的关键点。
想通了这个,谢忱不再纠结于萧乾与织娘之间的事了。
他的目光看向了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孔阴阳。
比起王婆子这个只能证明出身的人来说,孔阴阳才是他打击萧乾最重要的利器。
静默一瞬,谢忱冷声道:“孔老先生,你可以说了。”
孔阴阳从楚州坎室逃去之后,样子似乎更为落魄了。一双原就暗淡无光的瞎眼,凹陷得更深,青白着脸,身子也瘦削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跑。听到谢忱轻唤,他拉拉头上的羊皮毡帽,抬起空洞的眼,四处张望着,找准声源,佝偻着身子往前匍匐着拜了三拜。
“小老儿姓孔,是楚州府的一个阴阳……”
谢忱打断他,“只说你与萧家的事。”
孔阴阳比起王婆子,镇定了许多,“小老儿以前为楚州萧家的老宅子看过风水,萧家人都识得小老儿,小老儿偶尔也常去萧家讨杯水酒喝……”
谢忱眉一沉,又提醒,“陛下面前,只谈正事。”
嘴里“哦”了一声,孔阴阳像是被他吓住了,紧张地四顾一下,方才道:“当初是萧使君找到小老儿,让小老儿上萧府去,以给萧大郎冲喜为由,撺掇萧老夫人与盱眙墨氏九儿联姻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孔阴阳这一句话比王婆子的无数句话都有力度。
他声音还没落下,暖阁里便响起了抽气声。
这句话很明显的表达了,萧乾事先就晓得墨九。
可一个在楚州,一个在盱眙,若非有私利,他为什么会知晓墨九?
“孔先生好利索的嘴!”萧乾目光钉子般看向孔阴阳,“相识那样久,我还真不知孔先生有这般颠倒黑白的本事!”他声音不轻不重,却句句刺骨,孔阴阳看不见他,可面色一白,表情明显有些害怕起来。
谢忱见状,赶紧道:“陛下,当庭对质,萧使君应当避嫌。这般言语恐吓孔老阴阳,如何问得出真相?”
皇帝脸色已不好看,他抬手阻止了萧乾,对孔阴阳道:“你接着说。”
孔阴阳伏在地上,额头上已有隐隐的汗意,“小老儿那时不知墨家命定钜子的八字,虽奇怪堂堂枢密使会做此番事情,也自以为是萧家兄弟情深,并未深想,后来得知那是钜子命格,方才恍然大悟——还有,在楚州坎墓,小老儿曾被萧使君逼问墨九可是墨家钜子一事,因而掉入墓道,得以逃命后,本不欲将此事外传,可这两个月,萧使君一直暗中派人追杀小老儿,想杀人灭口……小老儿实在走投无路,这才偷偷逃往临安,找到谢丞相……”
不若王婆子东一嘴西一嘴没有重点,这孔阴阳的口舌非常利索,每一个细微处都讲述得极为缜密,包括当日墨九误入坎墓,萧乾如何紧张,如何寻找,都一点不落的陈述出来。
末了,他又重重叩首在地,“陛下,小老儿敢用脑袋起誓,在楚州坎墓时萧使君便已知墨氏的钜子身份。若小老儿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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