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交握,闭着眼睛,在她面前矮几上,摊着一本《圣经》。
两人在英国留学时,曾一起去过几次教堂,但都不是虔诚的教徒。
燕平甫走到妻子身后,晃了几圈,想要搭话,又不知怎样开口。
赵南琛听到动静,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燕平甫见她唇角淤青未散,伸手想摸一摸,被她嫌恶地避开。燕平甫尴尬地笑了笑,说:“伤还没好?”
赵南琛不说话,合上《圣经》,钻入被窝,背对着他。
燕平甫说:“我一时糊涂,怀疑你和爸爸、琬儿他们的死有关,才动手打了你……我知道我不对,你如果一定不肯原谅我,我也没办法。”
赵南琛拉紧被子。她越是负疚,就越是抗拒他人不明不白的好意。
身后传来燕平甫有些凄凉的声音,他说:“你知道么?二弟他来信了。这浪荡子,在外面花光了钱,欠了一堆债,被人扣押起来,这才想到写信给家里人求救。”
赵南琛起了好奇心,正打不定主意要不要问丈夫燕纪来的事,一个老妈子过来,说太太找大少爷,硬把他叫走了。
赵南琛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没法闭眼睛,一闭上,房里家具就开始作怪,发出种种异声,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潜伏在她周围,随时跳出来将她吞噬。她忙下床,开了盏落地灯,又将《圣经》塞到枕头底下,这才勉强躺下。
燕平甫被卢香与叫去,叮嘱了几句话。
卢香与看上去,好像心里面亮起一盏灯,从内而外散发出通透、愉悦的光芒。她说:“平甫,纪来吃过这次亏,以后就明白了。你先别急着教训他,免得他羞愧之下,又溜个影踪不见。你等他回来,再慢慢训导他。”
燕平甫答应着,心里想:“家里,现在就她一个还能这样高兴着。也是,父亲的家业没被三弟抢走,她的宝贝儿子又快回来了。”
卢香与手上拿着燕纪来从上海辗转寄回家中的信,难掩兴奋之色。燕平甫看着她,不知怎地,却很是伤感。
这两天,他宛如衰灵附身:用了几年的漱口杯子,突然摔碎了;走在街上,突然被一只乌鸦追赶;晚上做梦,梦到燕翅宝和他过世多年的爷爷并排站在一条独木舟上,他爷爷喜悦地朝他招手,叫他过去……
燕平甫不是迷信的人,但家里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犹其是燕翅宝的去世,让他心里充满了谜团与不安。燕纪来突然来信这事,在他看来,也有着令人疑惑的地方。妻子是没法交谈的,两人已然水火不容。母亲多少还能谈谈。
他说:“妈,这信真是纪来写的么?”
卢香与脸一沉:“他的字,我还会不认得?”
“他倒是转性了,竟然将自己的糗事说得一清二楚,还指名道姓要我带钱去上海救他。”
卢香与和小儿子分开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丝重逢的曙光,听不进任何人的质疑,她急急说:“他经历了这些事,不改变,还能怎样呢?你这孩子,就是多疑。对了,还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卢香与难得露出心虚的气色:“你舅舅在香港日子过得不好,他也是个悔过自新的人,我想把他接到家里,也不用再安排他事做,就每月给他几个钱,让他安度晚年,你看可好?”
她话没说完,燕平甫脸色就变了,他“刷”的站起,怒说:“这话休提。我不说他,是给你和二姨娘留点面子。他要再敢进这个家门,我就敢代我父亲,打折他的腿!”
“好了好了,”卢香与也是一脸怒气,“我不过提个建议,你就恼成这样。他好歹是你亲舅舅,你小时候生病……”
燕平甫不愿再听,甩手走了出去。
外面一轮明月悬挂中天,燕平甫快快走了几步,又站住,竟不知自己该往哪里去。
偌大一个家,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心情,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衷肠。
燕平甫忽然有些思念燕兆青。尽管他从来厌恶他的声色犬马,更因赵南琛的事对他恨之入骨,但现在,恐怕只有他,才和自己一样,为燕翅宝的突然离去,而发自肺腑的难过与彷徨着。恐怕也只有他,才和自己一样,不甘心这桩命案,就这样草草揭过。
他想到燕兆青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还不大明白自己在燕家的身份,也不明白自己将来为家族、犹其是为他母亲担负的使命,他单纯地觉得三弟像洋娃娃一样可爱,兆青也很爱亲近他。
他在学校因为成绩出色,被奖励了一个皮球。他把皮球送给兆青,他坐在骑廊下的台阶上,不断把皮球扔出去。他每扔一次,燕平甫就接一次。他扔了一个小时,平甫就接了一个小时。后来下人将这事报告给卢香与,她跑来拉走了他,又拿剪刀绞了他的皮球,哭着警告他:以后不准再这样自甘下贱……
燕平甫站在中庭,对月长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即使燕兆青和他一样心情又如何?他本来就恨他,经历了庭审之后,两人间的梁子,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他背手踱回白云第,心里很是凄凉。
他为避开他母亲,故意绕道西四合院。他经过鹿萦红楼下时,听到了从她打开的窗口传出的滔滔不绝的念经声。
燕平甫苦笑。家里死了人,天主和菩萨全来了。
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踩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只老鼠翻着肚皮躺在石板地上,似是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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