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烧饭取暖,全靠炉子。生炉子是个技术活儿,得先燃柴草,然后引燃劈柴,然后引燃煤球煤块,才能笼起火来。每天早上,三兄弟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笼火,烧水给师父沏茶洁面,这活计一天要做好几遍。就这么又脏又呛又辛苦的活儿,偏叫樱草给看上了,缠着三兄弟也要帮忙。
“小丫头子别添乱……”玄青想了个敷衍的法子:“你去帮我们捡柴草吧,树枝子啊,草叶子啊,捡来搁南屋柴堆那儿。”
就此,九道湾胡同不用扫街了。樱草捡柴草捡得那叫一个起劲儿,整条胡同里她能够得着的枯枝枯叶,全都被捡了来乱七八糟地搁在柴堆上。这天一早,玄青去取柴草的时候,瞧见新多出一小堆整棵整棵的草棵子,左看右看,有点眼熟。
“这,这你打哪儿捡来的,樱草?”
樱草喜气洋洋地笑着:
“师父窗户底下!”
住得久了,她已经管白喜祥叫师父,管三兄弟叫师哥了。“师父窗户底下”,那是白喜祥种在檐廊下,培育了很多年的一排玉簪花。每年夏秋,雪白的小花朵儿,香飘满院……现在那里只剩下一排土窝窝。
“这是花啊!你怎么给拔了!”
“哪有花,连叶子都没有。”樱草理直气壮。
玄青赶紧拿着已经变成草棵子的玉簪花去书房禀告师父,白喜祥见状,大吃一惊,查看了根须,料已回天乏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丫头子,力气还不小,根子都拔断了!”
“怎么办呢师父。”
“能怎么办,笼火用吧!”
一旁的樱草,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仍然笑嘻嘻地望着师父,嘴角翘成漂亮的小菱角模样。白喜祥郁闷地继续低头写字。别说这根本是别人家的丫头子,打不得骂不得;就算是自家丫头,瞧着她这张眉眼弯弯的小笑脸儿,又能拿她怎样?白喜祥是连徒弟都不怎么打骂的,在梨园同行中,是个少见的异数。他只能暗自祈祷,小丫头子以后别这么热心地帮手干活就是了。
☆、第一章蜈蚣岭
夏天来了,樱草看上了院子里的金鱼缸,开始热心地帮手养金鱼。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这是北京人心目中理想的家园景象。白家没有搭天棚种石榴,但催财化煞旺风水的金鱼缸倒是有的,一口大缸,摆在院子正中,每年风和日暖之后,养几条金鱼,添几把摇曳的水草,赏心悦目,养性怡情。金鱼并不是什么名种,但是自打樱草来后,大伙儿还是多留了一点心:
“樱草,鱼不能乱喂啊。不能喂菜,不能喂饭,不能喂肉,不能喂草,不能喂蚂蚁,不能喂槐虫,不能喂‘花布手巾’,不能喂‘水妞儿’……”
只要有一样儿没说到,就准出事儿。
这天白喜祥一进街门,樱草就跑出来邀功:
“师父,樱草给金鱼喝茶!”
白喜祥心里一沉,撩起长衫,忙奔去金鱼缸看,只见缸水已经微微泛了绿,里头载浮载沉的,除了金鱼,还有茶叶。
“金鱼怎么能喝茶!”
“师父说喝茶身子好。师父都喝茶。”樱草笑mī_mī地歪着小脑袋。
“师父不是……你这是倒了多少茶在里头!”白喜祥忽然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你这是把什么茶倒进去了?”
“罐子里的。画金鱼的罐子。樱草给金鱼喝金鱼的茶!”
书房案子上,画金鱼的罐子敞开着口,空空荡荡,可怜巴巴地搁在那里。这个罐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金鱼的茶,也不是普通的高末,是白喜祥心爱的东鸿记茉莉三熏。
☆、第一章蜈蚣岭
等到秋风刚起,樱草就抱着竹竿把枣树上还未长成的小青枣打个精光的时候,白喜祥一家,已经见怪不怪了。白喜祥进得街门,安然地看着落得满地的枣儿,回头对三个徒弟说:“今年没枣吃了。”施施然回房去休息,眉毛都不动一下。
“孩儿他大爷,不如您也教樱草学戏得了,给她点正经活计干。”乔三婶跟白喜祥念叨:“长得多俊啊,将来光这扮相就没人能比。”
白喜祥笑笑:“不行,伶人本就难做,坤伶更是难上加难,冒蒙儿的教人家学戏,将来人家爹娘不骂化了我。”
说起来,全是辛酸。但凡境况过得去的人家,谁舍得送孩子学戏?戏台上唱尽fēng_liú千古,无非是博台下爷们儿一声彩,高兴的捧你一声“老板”,不高兴的,撂一句“戏子”,把你踩作脚底下泥。俗话说:人分三教九流,这九流还分三等,最下等的,那叫下九流,九个行当,排第一的就是戏子,那是和贼盗娼妓撂作一堆儿的,最下贱的地位。纵是成了响当当的角儿,大部分人攀亲道故的时候,也仍然以家有戏子为耻。白喜祥唱了半生的戏,洞明世事,常以之惕厉自省,也反复教导徒弟要省身克己,谨言慎行,为戏子争这口气。
而且学戏那苦,不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子弟,还真难承受得了。进门第一项,撕腿:背靠着墙,脸儿朝外,两腿伸直撕开,磕膝盖绷平,用花盆顶住,一柱香一柱香地耗着;第二项,下腰:两腿分开站稳,上身朝后仰,什么时候练得手能扶着脚后跟了才算成……当初三个徒弟刚进门那时候,就为撕腿这一项,竹青哭得死去活来,一边耗一边嘶哑着嗓子喊:“爹啊!娘啊!让我死了吧……”玄青和天青虽然咬牙忍着不出声,眼泪也是劈里啪啦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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