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踱进春睡坞。此时坞内的西府海棠已过花期,在碧绿的叶间结了些艳色的小巧果实,远看去如同翠锦上的点点胭脂痕,别样地风韵绰约。
云深看着院门上虞体的匾额,慢慢地念:“春睡坞。”然后眼波一转,对我粲然一笑:“这个不用你讲我就明白。这个院子里的花一定是在春天开,而且特别漂亮。你的太爷爷春天时就会到这里来闻着花香睡觉。”
我闻言大笑:“云深真聪明,说对了一大半。这院子里种的是西府海棠,开花时的确是在春天,而且艳丽无匹,清香怡人。但这春睡坞的来历,却是因了唐朝一位叫李隆基的皇帝称赞他的妃子杨玉环酒后的睡态如海棠一般美丽而来。”
“那位皇帝也是你的祖先对不对?他一定很爱他的妃子,才会把她形容得这样好看。”云深若有所思地说。
我本想告诉她,同样是这位皇帝为了保全自己,赐死了他的海棠。但夏日和风里的云深,清丽明媚,我不忍让一丝阴霾爬上她快乐的面颊,便只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走进雪香阁,云深看着玲珑山石间散落的丛丛梅枝,感叹道:“这种植物叫什么?虽然没有花,但是枝叶的样子真美。”
“这叫梅花,也是中国的文人非常喜爱的一种植物。它的花朵细小秀美,但香味清沁绵长。它开花时正是百花凋败的冬天,只有它才是迎着风寒,独吐幽芳。诗人常用它来形容不畏艰险,高洁淡泊的品质。”
“靖平,你念一首写梅花的诗,好吗?”
我不经思索,林逋的《山园小梅》便冲口而出:“众芳摇落独暄妍, 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念到这两个字,我顿时僵在当场,无法言语。那张我记忆深处的脸浮起来,和面前的云深叠成一张。
我深吸一口气,对满脸惊异困惑的云深一笑,继续道:“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云深羽扇样的长睫轻轻扇了扇,然后抬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询问看着我:“真好听。可靖平你为什么难过?”
我历来对自己的不露声色很自信,但居然没有逃过一个孩子的眼睛。我对她微微一笑:“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有没有吓着你?”
她摇摇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我:“你是想起了我的姨妈吗?我听见这首诗里好像有她的名字。”
我惊得半晌无语,仿佛她明亮的目光真能看透我的心。
良久,我回答:“你说的没错,我是想起了你的姨妈。她的名字就是根据这首诗而来的。”
疏影,她清丽皓洁,幽独超逸,看似柔弱,但却决绝坚持,的确像极了梅花。虽然我父母和玮姨一直对她和成碧极好,但她却从小自尊而敏感,在家里,终是觉得寄人篱下。患病以后,因为家里每月为她的治疗花销不菲,更让她觉得不安。而我母亲要她断了和我之间感情的暗示,更让她伤心。但从小,她便学会了将所有的辛酸无奈藏在心里,只在人前微笑。
但云深却和她太不一样,生于位高权重的皇室,长于众人的疼宠,解开心结以后,便是一个天真无忧,哭笑无拘的小姑娘。
“妈妈告所过我,你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你和我姨妈特别好,就像是亲生的哥哥和妹妹。”然后她垂下眼帘,小声说:“她真幸福。”
我笑着问:“怎么云深也想要哥哥啦?”
她涨红了小脸,更低了头,半天又问:“妈妈说我长得和姨妈有点像。她好看吗?”
“好看。你也很好看。”我微笑着对她说。
“我,我不好看。我这样矮呢。”云深在胸前绞扭着细小的双手,不安地说。
“你现在还是孩子。但你是舅舅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不矮了。”
她高兴地抬头看着我,眼中含了夏日里所有明媚的光。
近黄昏时,我们来到了今天游园的最后一站 – 宜园的荷塘。
这里见证着我和疏影的初见,以及她去世后我思念她时的徘徊。而又是在这里,我和云深相遇。这仿佛是我生命的圆心,我所有的岁月和情感都绕着它静静流过,我所有的旅途都起于此,再终于此。岁月流转,云生涛灭。变的是容颜和心境,不变的是这暮阳柔光里的荷塘。
“这里真美。美得我都不想回布鲁塞尔。”站在留听桥上,云深喃喃地说。
我坐在她身旁的汉白玉桥栏上,笑着问:“比利时宫廷的园林也是出名地漂亮。云深是不是‘隔锅香’?”
她侧身看着我,一本正经地摇头:“不是。这里的风景会说话,可我家里的不会。”她转头再注视着荷塘:“这么多漂亮风景里面,我最喜欢这里。好像以前梦里到过一样。”
我心中不知何故一惊,旋即对她微笑着说:“你出生在六月,当时恰好是中国农历的荷月。你跟荷花有缘。”
她听了很高兴,又问:“这座桥为什么叫留听桥?”
“这是出自唐代诗人李商隐写荷的名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我回答。
她低头思量,小鼻子皱了起来:“有些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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