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人清洗蚝壳,”他有一张渔夫的脸,粗糙,凿着布列塔尼半岛多变天气的刻度,当他和莱昂说起像瘤子一样长在海边的加工厂时,脸就会皱起来,好像吞下了一整个柠檬,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大多数危机都是巴黎人造成的,“我的两个兄弟也在那里工作,他们本来是可以拥有一个养蚝场的。”他若有所思地吸了一口烟,“等我回去之后。”
对话往往在这里终止,他从来没有说过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他会单枪匹马地把加工厂砸碎,也许会和其他人一样在那里找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记者,是吗,泰勒?”他问,“这会是个好故事吗?你会写我的故事吗?”
“是的,”莱昂把马铃薯皮倒进垃圾桶里,“很不错,洛朗。”
曾经有过那么一个时期,大概是他十二三岁的时候,莱昂幻想着离开农场,沿着铁路走向西海岸,就像他在漫画里看到过的那样。画面里的天空永远辽阔,午夜的火车车厢里永远有善良的陌生人和温暖的煤油灯。漫画都是弗兰克舅舅带回来的,“流浪汉弗兰克”,父亲这么称呼他,但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这么说。这位卫理公会牧师和他那辆撞得坑坑洼洼的福特雷鸟总是在路上,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重新出现,又迅速消失。莱昂在谷仓后面的橡树下翻来覆去地看这些漫画,它们给了他一种错误的印象,仿佛旅途本身是一种积分游戏,路标清晰,奖赏明确,只要主角走得足够远,问题全都会神秘地自行解决。这可不是我想象中的旅途,莱昂想,双手撑着钢制水槽,防备着下一次呕吐。派翠西亚号在斯基罗斯岛东南二十海里的风暴里颠簸,水手们用西班牙语互相呼喊,大浪拍打着舷窗,发出令人不安的轰鸣。墙壁仿佛在他周围晃动,莱昂抓紧了水槽边缘,闭着眼睛,看在上帝份上,我只是个发报员。
他时不时就梦见木工商店前的狭长街道,出于某种蛮横的潜意识逻辑,他不能离开乌鸦的无头尸体,雪下得很大,如果仔细去看就会变成半透明的灰烬,天空泛出一种病态的猩红。脚步声清晰可闻,但除了变幻莫测的影子,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莱昂冷汗淋漓地在货船的小舱室里醒来,伸手去摸用胶带粘在床板背面的枪,确认它的存在。
假如他曾经希望过海因斯会奇迹般地在希腊等他,那这希望也在派翠西亚号到达佩特雷港的时候彻底破灭了。货船会在这里停泊一周,船长告诉他,如果他想到岸上去“看一看”,没有人会阻止他的。莱昂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在陌生城市里游荡,因此留在了船上,参与水手们没完没了的牌局,从洛朗手里赢来了半瓶白兰地,下一盘就把它输给了轮机长,水手们哄然大笑,有人使劲拍莱昂的后背。他们不是你的朋友,是泰勒的,他脑海里的细小声音提醒道,海因斯不会再出现了,你只能靠自己。
也许他在热那亚,莱昂和那个声音争辩道,不能太早下结论。
蠢小子,那个听起来很像母亲的声音叹息道。
——
普利斯科特已经十五分钟没有说过话了。
这十五分钟是从电报送进来之后算起的,一张普通的纸片,攥在秘书手里,像只逃不掉的幼鸟。“鞭子”看完之后划了根火柴把它点着,继而用燃烧的纸片点燃了香烟,大概是为了增加戏剧性,普利斯科特热爱戏剧性。办公室没有窗户,通风管嗡嗡作响,空气闻起来像陈旧的马尼拉纸文件袋。桌子上摆了四部电话,传言说其中一部直通兰利,领事想知道是哪一部。他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不舒服吗,萨姆?”
“不是。”
“你一直。”区域调度员做了一个擦拭额头的动作。
“只是个习惯动作。”
“是什么导致了这个习惯?”
“不知道,活跃的新陈代谢,我猜。”
“压力,”普利斯科特用拿着烟的手点了一下桌子,像是要把这个单词钉到上面,“外交官和赌徒的区别只在于赌注,你们要价更高,而且要靠无线电来告诉你轮盘转出了什么颜色和数字。”
“这我可不太确定,米切尔。”
普利斯科特又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地抽着烟。领事思忖着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为什么还不能回斯特拉斯堡。每次他踏出大使馆分配的临时寓所,总会有假殷勤的“助理”用种种理由请他回去,假如领事坚持外出,那么“助理”会很乐意全程陪同。领事不能确定这群小豺狗听的是谁的指令,中情局还是大使馆的,恐怕没什么区别。
“鞭子”摁熄了烟头。“土耳其那边有些有趣的消息,萨姆,一家藏污纳垢的小旅馆发生了没有受害者的枪击案,你得注意,在这种旅馆里,枪击不是最令人震惊的,没有尸体这个事实才是。一般而言我们不会留意到这种小争执,但鉴于我们正在‘打猎’,当地联络处还是派人盘问了门房,你能想象他们发现了什么吗?”
不,领事温顺地回答,他不能想象。
“他们接待过一位麦卡伦先生,还有他年轻的侄子。”
领事又想用手帕擦脸,但这次他忍住了。
“你已经猜到了,传出枪声的自然是麦卡伦先生的客房,我接着得问合理的问题,不是吗,‘克里斯滕在哪里’,‘见鬼的海因斯在哪里’,还有最重要的,‘他妈的钥匙在哪里’,完全合理的问题,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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