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明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摆。书依旧扣在他脸上,他准确地找到赵医生的脸拧一把:“我总是有很明确的规划,赵医生。我是暑假每天按计划写作业的人,你是暑假最后几天补作业的人。”
赵启平拍掉他的爪子:“禾禾。”
谭宗明真没打算睡。他就是有点困,但为了晚上的睡眠——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三更半夜找赵医生——他也不能睡着。他正在想心事,想那块老虎表。必须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赵小狐狸坦白。什么时候呢?仿的那块他现在依旧戴着,他换给赵启平那块小狐狸稀罕了两天嫌麻烦,又不戴了。
生日快乐,明诚。
表盘子后面的那句话是法语,显然雕工比仿的强多了。手工雕凿,线条平稳流利,清晰爽快。这句话太冷硬。依着谭宗明,怎么也得是生日快乐我的心吧。
这表既要送给赵启平,还得不能让他误会这是在讽刺他。谭宗明瞄了一眼自己右手腕上的老虎表。这种表他平时是肯定看不上的。奈何赵启平戴得久了,上面有他的味道。谭宗明见过正品的苏绣虎像,再看这只仿的,只觉得仿的老虎一脸傻样。
赵启平修长的手指敲电脑很好看,手指跳舞一样。谭宗明拿开书,侧着脸看他,看着看着眼皮就发沉。
赵启平进行到一个病人的病历总结,马上就可以结束报告。有很多图片,谭宗明看了一眼就后悔,马上把书本扣脸上。赵启平写着写着,忽然想到什么,轻轻一叹。谭宗明的声音在书本底下溢出来:“怎么了?”
赵启平笑:“你刚看我的报告了。几个图片而已你就受不了,我看一点感觉都没有。当医生久了,铁石心肠,生生死死没感慨。”
谭宗明笑:“能一样么。医生这样说明冷静,冷静说明经验丰富,经验丰富起码说明技术有锻炼吧。这样的医生是好医生,对患者是福音。多愁善感的情绪留给患者亲戚朋友好了。毕竟每个人都得有个分工。”
“……你安慰人真别致。”
“谢谢。”
过了一会儿,赵启平轻声道:“我第一次接触死亡……还没当医生呢。”
谭宗明静静地听。
“刚上中学,外公去世。我外公外婆都是普通工人,智商普通,情商普通,什么都很普通。他们俩好了一辈子,我记忆里没吵过架。外公得的是癌症,被折磨得没人样了。外婆就陪在医院里,一步也不离开。外公总是会直勾勾盯着她看。我记得那个眼神,很用力地看,外公想记住外婆,因为……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他戴着氧气罩说不出话来,就看着她。外婆在外公面前从来不流泪。”
谭宗明没说话。
其实仔细想想,一个人从出生开始,自己每一天迈向死亡,也要经历别人的死亡。谭宗明认为死神不应该是狰狞的拿着镰刀的样子,她应该是个女人。生命在她怀里醒来,在她怀里睡去。
“外婆还在?”
“前几年走了。”
谭宗明轻轻吐口气:“我没见过我的外公外婆。我母亲就没提过他们。”
赵启平觉得谭宗明是个传奇,谭家也是个传奇。这部鸿篇巨制的传奇他只能读到明快的现代部分,前面久远年代的风雨如晦佚散在时光与人心中,再也没法看到。
实在是,非常遗憾。
“你真的不好奇。”
“也不是真的不好奇。比如说我外公,他在我的生命里从未出现。偶尔想想,他是个什么人?他在那个年代混得怎么样?是个老百姓?是个抗日者?总不能是卖国贼吧……这样也挺好。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我就不去找。我以前说过,算是对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尊重吧。”
这段时间赵启平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点谭家的事情。谭家民国时就是大资本家,和其他几家齐名。不过民国末期就衰落了,币制改革谭家站错队。建国前后谭家算是悄悄地和祖国一起百废待兴,虽然恢复以前的规模是不可能了。因为衰落,在敏感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没怎么打眼。那十年谭家人**脆躲国外。谭宗明严格来讲其实是出生在美国的。再来到了画个圈的时代,谭家人迁回祖地。
别人嘴里谭家的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起起落落,百折不挠。谭宗明的确是完美的谭家血脉。从来不绝望,从来不低头。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确认点了保存,赵启平合上笔记本:“万一你外公是在等你去找他呢?”
谭宗明一愣:“这我倒是没想过。”
赵启平双手撑着下巴搁在沙发上:“你最近天天翻明家的历史,我以为你外公姓明呢。”
谭宗明笑:“你怎么发现我在调查明家?”
赵启平翻个白眼:“在你眼里我真是个糟糕的爱人。漠不关心,自私自利,是吧。”
谭宗明捏捏他的脸:“胡说。我外公不姓明,他和明家没啥关系。上次去看姆妈你不是看到她的名字了。”
赵启平笑:“你调查明家调查出什么来了?”
谭宗明叹气:“没什么。就是那天在博物馆看到的,大资本家明镜的房产。抗战胜利前明镜去世,本来是该明家另一支继承,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抄家产抄走了。再后来就是青少年活动中心。”
赵启平忽然道:“我想起来,明衍是不是明家的人?”
“哪个明衍?”
“明衍先生咯。以前物理课本上有她来着。”
谭宗明挠挠脸:“好像是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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